睦贺楼雅间内,丝竹之音袅袅,琴声悠扬。
桌案上,茶盏澄青,腊梅暗香。
李文怀正襟危坐,眼神却没藏住,从进门开始,就时不时往抱琴的姑娘身上流连。
他之所以还勉强维持着一副人模狗样,暂且收敛形骸,是因为今日座上,除了楼悠舟和他,还有一人——正是李文怀那位博古通今、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受朝廷重用,却在新婚之夜痛失爱妻的大哥——李文阙。
李文阙神色谦和,朝琴师颔首示意,温声道:“劳烦姑娘回避。”
琴师欠身,裙摆逶迤地往外走。
李文怀见状,更加坐不住,脑袋一热发了色昏,跟着起身,囔囔道:“哎,我,我也避避!你们聊,你们聊……”
他走得太快,雅间门“嘭”一声关上,李文阙来不及喊他,只能对着那闭合的门眉头紧皱。
脚步声远去,李文阙无奈收回视线,面对楼世子,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叠着的纸,展呈到眼前。
“世子殿下可认得这个图案?”
楼悠舟接过纸张仔细端详,上面绘着九个扇形,分作三行交错排列,彼此紧密贴合,从整体来看,就像是鱼身上排列的鳞片。
楼悠舟摇了摇头,面露疑惑,反问道:“这图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李文阙的神情凝重起来,“这种样式的鳞状刺青,我是在那日绑架我的刺客身上瞧见的。”
楼悠舟瞠目,身体不由自主微微后仰。
李文阙解释:“那日我被绑上马,刺客逃窜时太过匆忙,衣襟不慎被蹭开,我碰巧看到他心口处有这样的图纹。获救之后,我的神智尚且混沌,紧接着又临危受命,接连几日的公事,竟将此事忘了。前两天偶然记起,便赶紧将这图案描摹下来。”
楼悠舟摩挲一下手心,问:“李兄可曾与大理寺核对过此事?”
“不……”李文阙垂眸,犹豫片刻道:“起初我并未觉得这图案有何异常,那刺客的尸首早已被大理寺收走,而且大理寺对遇刺一案业已敲定。彼时大理寺卿念及公主之殇,将案卷副录送到李府,以表哀悼。我翻看案卷时,却发现其中压根没有关于刺客身体刺青的详述。”
“难不成案卷有问题?”
“恐怕有问题的不是案卷。”李文阙稍稍俯身,“我心中生疑,便亲自去了大理寺的太平阁一趟。在那里躺着的所有尸体上,都没有这样的刺青。”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也就是说,大理寺收敛的那具尸首,根本不是当夜威胁你的那个刺客。”
李文阙直视楼悠舟的眼睛,缓缓点头,“可惜那日刺客蒙面。大理寺钦差来之前,无人动过尸首。如今也无从辨认。”
楼悠舟回忆当日情形:自己因为晏临溪的惊天一箭心神不宁,转头就回侯府收拾东西了。所以那刺客丧命后的事,他也不清楚。
“……当日,我与另一个刺客交手至李府内院,当时晏临溪也在现场。那刺客见势不妙,服毒自尽,尸身就留在了院子里,可等我和晏临溪再折返回来,那刺客的尸首竟也不翼而飞。两人的尸体先后失踪,必定是有同伙毁尸灭迹……这么看来,刺杀一案的真凶,恐怕另有其人!”
楼悠舟身子前倾,急切问:“李兄,此事可曾禀明陛下?”
李文阙叹息一声,眉眼间满是疲惫。
“且问殿下,大虞缘何与乙宛开战?”
楼悠舟脱口而出:“那自然是因为乙宛使臣刺杀……”话说到一半,他猛地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刺杀公主的真凶,只能暂且这样不明不白地搁置着。”
“殿下聪慧过人。”李文怀看着茶盏中泛起的浮沫出神,“此案真凶,只有等战事胜利后,才有重审的可能。若是贸然追究,便是动摇军心的罪过啊!”
大理寺应圣意、应时局,了结此案,认定刺杀者乃是乙宛。
看似板上钉钉,实则为真相蒙上了一层又一层阴影,扑朔迷离。
萧索疏梅,挡不住寒意,愁杀人。
世子殿下是未时三刻回来的,进门的时候神思透着几分消沉,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宁王是申时刚到就进了门,步伐轻快,满脸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孔雀洲跑腿的杂役,帮对方提着一方食盒。两人是一道过来的。
阿才正蹲在廊下扫阶灰,晏临溪见他,便问:“楼悠舟回来了?”
“回来了。”
阿才愣了愣,他发觉,嘉宁王的眼睛似乎格外亮,像是被水洗过。
晏临溪轻轻拍他的脑袋,“去擦手,该吃饭了。”
桌上三道大菜,翡翠白玉狮子头、元宝虾、腊肉腊肠,另有两道冷盘、一汤、一甜、一蔬果。
嘉宁王府的规矩比南业侯府还松散,甚至应该说是没规矩。
楼世子不在的时候,阿才还会客客气气意思两下。现在世子人在府上,阿才好比拴了绳的狗,不等世子和王爷落座,他先行一步埋头苦吃。
晏临溪踱步至桌旁,扫了一眼阿才的身量,略有些新奇地问:“你是不是长高了?”
前几天,阿才坐下时,屁股挨到垫子,两条腿便只能在空中晃荡。而如今,他的两脚已经能踩到实地了。
阿才像是被击中七寸,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塞着未咽下的饭菜,含糊不清道:“真的吗!?”
他捧着碗筷站起身,动作太快,将椅子往后撞出去一截,继续追问:“真长高了?”
晏临溪没想到阿才反应会这么大,不禁失笑,伸手扶稳座椅,肯定道:“是长高了,一会儿站到墙根仔细比比看。”
阿才满心欢喜,用力地点头,就着晏临溪推椅子坐下。没过一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控诉道:“我家世子说,我以后就算白发苍苍,也是这么矮,永远长不成大人……”
“你这副样子,就算身长顶了到天,也没有一点儿大人的样子。”
阿才闻声转头,楼悠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眼疾手快地伸手抹掉了他脸上沾着的米粒。
“瞧瞧,都吃成花脸了!”
他将沾着米饭的手指在阿才眼前晃了晃,而后又故意使坏,把米粒摁在了阿才脑门儿上,惹得阿才像一只跳脚的猫。
晏临溪眼中笑意还未敛去,正巧与楼悠舟的视线撞在一起,很快擦过,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
佳肴飘香,可两位“大人”对满桌饭菜就不像阿才这样感兴趣。
楼悠舟从余光中察觉到,晏临溪时不时就朝自己这边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
为此,楼世子还作势撩额前碎发,实则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脸颊,确认脸上并无异样,这才转头瞪向晏临溪,没好气地问:“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