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溪只轻轻摆了一下头,不知道究竟是想点头还是摇头。他将筷上饭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又不经意地抬眸,朝楼悠舟那里瞥了一眼。
楼悠舟偏开脸,捏紧了筷子。
瞧这眼波宛转的……唱戏呢?
阿才像是感受到头顶上方的异样目光,一边狼吞虎咽扒着饭,一边疑惑地抬起头来。见自家世子正支着脑袋干瞪眼,噎了一噎,弱弱开口问:“怎么了?”
楼悠舟扯起一抹微笑,“吃完了吗?”
阿才今朝的眼力见儿忒差,缩了缩脖子,“那没有。”
楼悠舟忍了又忍,等阿才终于吃完滚蛋,这才面对晏临溪,眯起眼睛,凉凉开口:“现在能说了?”
在谈正事之前,晏临溪很不要命的在楼悠舟眼皮子底下笑出了声,眼看世子殿下就要炸毛,晏临溪忙顺毛捋。
“这就说,这就说!”
他平复了一下脸色,端正坐好。
楼悠舟见状,也不由敛眉坐直了。
“我接下来说的话,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你……尽量听下去。这些事,我确实经历过。”晏临溪指尖用力,抓皱了衣袖。
好在,他早已打了无数次腹稿,从春水桃花池初醒,到今朝今日,如墨在砚。
往事沉痛,却不足与外人道,晏临溪独自背负秘密,未满一年,就已昏病缠身。
两间徘徊孤鸿影,半生漂泊冷月魂。
前世恍今生,从六殿下到虞戾帝,再从孔雀主到溪月公子……
金乌西垂,烛火摇红。
晏临溪絮絮说尽那般荒唐。
楼悠舟静静听着此等离奇。
“……从二十七岁登帝直至身死,七载光阴,尽受谗言。”讲到这儿,晏临溪自嘲一笑,“所以最后,我这名声也不太好。”
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襕裹着祸端。
身在高位,豺狼环伺,难辨忠奸。如今再看,又怎一个“错”字了得?
楼悠舟沉默良久。
晏临溪只说了句“不太好”,可实情应该更加不堪入耳,否则也不会落得个遭人暗算、身后无人的结局。
楼悠舟只觉头昏,满眼复杂,犹豫后问:“所以前世,晏河清弑父篡位,你又……弑兄夺位?”
晏临溪点头,“太子弑父一事,背后具体缘由我并不全然清楚。当时曹国公卢炎意图谋反,卢皇后遭幽禁,卢家军屯兵于宿县,太子此时暴起弑父,无异于宣告天下,江山易主。”
他缓缓松开了手,衣袖处的褶皱难以抚平,布料被手心的汗水濡湿。
“当时我远在边疆,听闻卢家军队盘踞京都,肆意屠戮异己,已然激起民愤。数月之后,我顺应民意,对卢家军展开围捕。我原本无意对太子……总之,阴差阳错,太子最终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上。事后人死如灯灭,我再想追究当年的缘由,也已经无从查起。”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楼悠舟恍然,“这就是你好久之前跟我说的什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杀害至亲什么什么的?”
“是。你记性这么好?”
晏临溪嘴角浮出一抹浅笑,是将一切吐露之后,隐隐有些释然的笑。
楼悠舟却蓦地暴躁:“现在是记性好不好的问题吗?!”
晏临溪闭嘴了。
门庭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晏临溪又小心翼翼觑着楼悠舟的神色,怯声问:“哎,那我说的这些……你,信么?”
楼悠舟看着晏临溪的眼睛。
那眼睛仿佛在哀求,也仿佛在引诱,但下一个呼吸间,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两汪清澈见底的湖水。
“信不信的另说,不过……”楼悠舟不为所动,抱起手臂,审视着晏临溪,很刁钻地问:“你为什么现在愿意坦白了?”
晏临溪心底一沉,心知此事躲不过,不禁长叹一口气。
京城往西北多歧路,道阻且长,归期不定,生死未卜。如果此去不回,那么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向楼悠舟和盘托出的机会。
对眼前人,至少得有个交代。
“若前世记忆没错,乙宛战事提前爆发,背后必然有隐情。仅靠孔雀洲传来的消息,根本查不透彻,所以……”
“你要走?!”楼悠舟预料到他要说什么,陡然拔高声调。
晏临溪抿唇,终是将头点下了。
楼悠舟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晏临溪。
晏临溪虽然内心忐忑,可话已至此,又硬着头皮补上一刀:“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这话一出,楼悠舟气极反笑。
还有什么要说的?他还能说什么?!
嘉宁王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一个被撇在万事之外的闲人,说的算么?!
晏临溪心有戚戚,看见楼悠舟这副表情,摸不准自己到底是哪里没说清楚,此时嘴却越发笨,试图转移话题,说话却不利索。
“那个……你放心,上一世乙宛之战大虞打赢了,再加上这一世万事提前,如果我猜得不错,停战之日也不会太远。”
他放柔了声音,缓缓道:“说不定,等院子里的红梅开花又落尽,我就回来了。”
楼悠舟本来憋着劲,此刻找到宣泄口,大声反驳:“你眼盲,院子里那两棵分明是桃花!”
“……啊?”晏临溪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