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一到,阿才照例去开府门。
门外站着孔雀洲跑腿的差役,十七八岁的样貌,手上的食盒叠起来总有半人高,此时正是别扭的抱持姿势,应该是想敲门来着。
见大门被从内打开,他冲阿才赧然一笑。
阿才瞧了瞧对方稳稳的手臂,也不知他是怎么一路捎过来的,揭开盖子之后汤水不撒。他将大门撇开好让对方进来,同时不忘提醒一句:“注意脚下门槛儿和阶石。”
“哎。”
半个月前,就在晏临溪与楼悠舟夜谈之后,楼世子便将从侯府带来的侍卫、庖厨都遣了回去,身边只留阿才一人。
阿才以为即将过上“既要负责平日起居洒扫,还要兼顾膳食”的倒霉催活计,正发愁琢磨:怎么才能请病怏怏的嘉宁王自愿洗手做羹汤,让自家世子撒泼耍赖求着他有用吗?
随即他便抖了个激灵——别说嘉宁王了,恐怕世子殿下会先一步将自己拦腰剑斩了。
下一刻,王府大门便被敲响。
晏临溪自然不会让府上住的客人没饭吃,孔雀洲私供的膳食每日都会定期送到。
这几日一直是这个差役来送膳盒,阿才与他一来二去,已经渐渐有些熟络了,每次见面,两人都会寒暄几句。
小差役帮忙将饭菜放上蒸笼,诸事完毕,阿才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但是他并不是往大门走,而是往西院书房走。每当这个时候,东院子里,世子殿下的剑肃声总会异常猛烈。
阿才嘴馋,忍不住尝一口鱼汤,听闻那剑声,不禁摇头。
以阿才的聪慧机敏,想必已经知道这跑腿的小差役身份不简单,只是世子对此事只字未提,阿才便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小差役至西院,入得屋内,恭敬称:“主子。”他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叠纸笺。
他是孔雀洲暗卫之一,每日来往王府两次,送膳食之余,会将消息一并呈到晏临溪手边。
晏临溪将纸张铺开,然而上面书写的字句再多,所得无非是:西北战情未得缓,九畹至今无踪迹。
他神色如常,早就料到是这般结果,随手将纸笺扔在炭火上。纸张在火舌舔舐下迅速皱缩,片刻间便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小差役忐忑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主子动作。须臾主子给他一个离开的手势,这便是让他回去待命,小差役忙地恭了恭身子,退门而出。
晏临溪体内的药性已经散完了。
最近朝野因为战事纷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京都城也像被冷冬浸得欲融不融,曲流掺碎冰,连带着孔雀洲迎来送往的生意亦寡淡不少。但晏临溪安居王府,即便每日都会有前线的战报传入,边境动荡也与这深阁安定相去甚远。
晏临溪现在精力充沛,却无事可做,一天到晚不是吃饭睡觉,就是在等孔雀洲的消息。
而今嘉宁王府总共就三个人在住,平日里被调侃为“窄居”的嘉宁王府,此时也变得异常空旷。如果没有东院里楼世子时不时搞出的动静,晏临溪真以为自己是在幽居。
按理说,愁日茫茫,应收拾兴趣以遣时日,可晏临溪一将弓取出来,便会想到东院里那位。
晏临溪有事瞒着楼悠舟,这本没有什么。若是按照前世,他大可不必如此踟蹰。
但是瞒着的事不经意被捅破,晏临溪第一反应居然是“做贼心虚”。
孔雀洲此事,又不是针对楼悠舟,单瞒着他一人,也不是为瞒着楼悠舟而隐瞒。个中缘由,若想要深究,更有一层难以言表、错综复杂的暧昧意味。几厢情绪纠葛之下……总之,晏临溪现在不敢随意拿捏楼悠舟。
虽然楼悠舟嘴上“温良恭让”,说会等着晏临溪,可从他近日对府上暗卫来往的态度来看,心中应该还是有怨的。
晏临溪闲来无事,反复推敲,自觉已经将楼悠舟的心思琢磨透了。他认为,楼世子此番情结,应该归咎于少年人的不服气。
想想昔日玩伴,好罢,说是“死对头”也成,突然发现对方多出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且隐瞒得滴水不漏,猝然被识破,不知情的那个自然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无关身份亲疏,不过是少年人的意气之争罢了。
揣摩着楼世子的气性,晏临溪悻悻然不敢在他面前摆弄那三把弓,唯恐楼悠舟误以为自己在炫耀因“背叛”而得来的“战利品”,将它们轻易收走。
于是乎,闲者如他,无以度日,只得继续干等着孔雀洲的消息。
可惜这消息也不争气,迟迟没个进展,就连嘉陵与京都之间的来信,也因为愈演愈烈的战事,被阻塞耽搁。
皇天渺渺,天命昭昭。
晏临溪知道,当下困局的症结不在京都,而在边陲。
他自认没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九畹之事亦毫无眉目。身处王府深庭,于朝堂远,于江湖更远,耳目难清,心神不凝。
晏临溪心下暗忖:自己恐怕该亲赴嘉陵一行。
不知何时,东院的动静安歇下来。
阿才轻叩房门,低声说道:“殿下,再不吃,饭菜就该不新鲜了。”
“这就来。”晏临溪应声。
待走到膳堂,只见阿才一人的身影,晏临溪问:“你家世子呢?”
阿才的目光在饭菜上逡巡,头都没抬,“殿下今日与李府二公子约见,昨儿个就将帖子递到了侯府,辗转送来。世子殿下方才已经出门了。”
晏临溪皱了皱眉,“李文怀?他找楼悠舟何事?”
“不是喝酒品茶赛马观花,就是捉猫逗狗逛青楼呗!”阿才小声嘟囔,“他们两个还能干什么?”
阿才眼睛亮亮地望着晏临溪,催促他坐下好开饭,晏临溪遂了他的愿,只不过也没坐多久。
“我要入宫一趟,楼世子什么时候回来?”
“唔……”他挠了挠头,只能模糊估计:“最晚不过子夜。”
晏临溪颔首,将披风一抖,径直往外去。
深宫后花园,假山池塘边。
岑内侍令宫女于廊堤设屏风、矮桌、软垫,备齐酒水器皿,又置一鱼竿,鱼线垂于池塘中央。
宫廊尽头走出来一个身披鷩衣的男子,若非身后跟随一众婢仆侍卫,很难认出这身打扮的人竟是个皇帝。
晏元粱遣退左右,只留岑内侍在旁煮酒,他自己撩衣摆坐下。
京都的冬天,即使阳光普照,晒在身上也感受不到任何暖意。晏元粱像个蓑衣老翁,望向水面,静候“愿者上钩”。
“煮酒垂钓,陛下好雅兴。”说话的人是柳江。
他身上朝服未褪,外披灰裘,手纳暖炉,说话时的气息喷洒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