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元粱笑了笑,招他过去坐。
“江天一白,孤舟垂钓,这才有意蕴。朕的后院美则美矣,然缺自然之趣,不过佯仿意境,终是不同。”
岑内侍将煮好的酒端来。
帝相无言,共饮一觞。
“陛下欲削外戚与世家的势力,率先遏制几个为首的世家,借助时势,杀一儆百,此计甚善。然而西北局势已有脱手之势,此时背弃世家之力,舍本逐末,岂有利哉?”热酒炜肝胆,说出来的亦是肺腑之言。
晏元粱嗤笑:“乙宛有邪祟相助,大虞焉有抵抗之力?”
柳江转头,沉沉地看着皇帝,眉头紧锁,“陛下,这是酒后诳语,还是真的相信了国师的话?”
晏元粱偏转眼来,似真似假地问:“柳相以为如何?”
枯荷影动,鱼竿起落。
柳江错开视线,忽而笑了,“陛下,有鱼上钩。”
“不急,鱼在吃饵。”晏元粱举杯,语调幽幽,“朕这钓线上本没有钩。”
帝相两人在寒日里坐了许久,杯酒饮尽。
岑内侍凑到晏元粱耳边禀报:“陛下,嘉宁王求见。”
晏元粱侧过脸,“让他过来。”
柳江作势起身,躬身作揖道:“臣近日体寒多病,于风霜中久坐,骨节疼痛,就此告退。帝王筋骨乃社稷之根本,陛下亦宜多加保重。”
“连你也开始说这些话了?”
“体己之言,多说无妨。”
“绵绵塞耳,不愿多闻。”晏元粱挥挥手,准他离去。
晏临溪行近,礼道:“父皇万安。”
“免礼。”晏元粱身上满是寒气,扶案站起。
他抬手抚在晏临溪背后,引着他往前走。
“上一次你见朕,是为了出宫立府,你说只盼庸庸碌碌、安度此生……那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晏临溪闻言惶恐,即欲跪下。
晏元粱眼疾手快,稳稳托住他的手臂,和声说道:“不必如此。陪朕走走。”
晏临溪讷讷称是,面上泰然自若,实则心中鼓声雷动,一路上都在斟酌措辞。
两人行至寝殿门前,晏临溪缓缓开口,问:“父皇,儿臣受封‘嘉宁’王,依照惯例,本应将嘉陵之地封予儿臣,此事属实否?”
晏元粱颔首,“是。”
晏临溪面露悲戚之色,拱手说道:“如今之日,江山社稷因征战纷扰不休。儿臣深居府邸,虽享安逸,却日夜忧心。若战火继续蔓延,嘉陵恐怕也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儿臣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冥冥之中,确有一线相牵的因果,儿臣实在不忍坐视灾难横行。”
言罢,他朝着晏元粱郑重地行了一礼,言辞坚决:“儿臣自幼修习骑射,至今弓马娴熟,虽不敢妄言能立下赫赫战功,却也愿与西北将士同生死、共进退。故而特来向父皇请命,准允儿臣前往嘉陵,略尽绵薄之力。”
晏元粱喟然长叹,低头默念:“因果……好一个一线相牵的因果。”
他拍了拍少年的脊背。
尚且单薄的身躯,已经有了脊梁的风骨。
晏元粱笑了笑,“终究是儿大不由爹娘。这样,你去你母妃跟前,将此番心意说与她听。若她应允,朕便准你前去。”
晏临溪听闻父皇此言,神色愕然,这愕然之中,既有喜也有愧。
“儿大不由爹娘”,寻常人家如此,但晏临溪他爹可是当朝皇帝,说是“一言生死”也不为过。向来后宫不得干政,就算父皇此刻决意将他发配边疆,母妃梁淑容也绝无置喙的权力。
晏元粱这般说辞,实际上已然默许了晏临溪的请求,但是他偏要梁淑容也知晓。
宫墙高耸,鸿沟难越,多少人被困于这墙内,蹉跎了岁月,不知墙外草木枯荣。
而晏元粱给了梁淑容一个知情。
凡人百态,一人亦有千面。
在晏临溪的前世记忆中,晏元粱到了晚年,称不上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可曾经,他也是垂系天下的帝王。再说,即便是是晏临溪登上帝位,也被世人诟病良多。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但至少,在母妃梁淑容眼中,晏元粱是个良人。
晏临溪还未回神,就听晏元粱接着说:“既然要走,不如提前将字取了,也好早日了却这桩心事。”
他垂首沉吟,“不如就叫……”
“将行。”
两个字,唇齿间。
前世种种,咫尺回首,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晏临溪怔怔,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晏元粱不甚在意,又问:“月儿,你可知道为何给你取名叫‘临溪’吗?”
晏临溪心中五味杂陈,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弧度,“‘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父皇应该是想念鱼肉鲜美了吧?”
晏元梁爽朗大笑,“如此说来倒也不错。”
“临溪而渔,足可乐矣。但你若是选择步上征途,其中艰险,就需要你一个人去经历了。”
将行将行,毕竟未行。
欲发征鞍犹未定,矢心一去岂回还?
这是让他时刻谨记自己的决心:踏出这一步,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