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灵用葫芦瓢舀起河水。京都十一月初的天,对她而言已是天寒地冻。
薄雾宛如轻纱般笼罩着宁静的河流,冬日天光都来得晚,东方白日初晓,岸边石板上凝出的薄霜渐融,方才她下台阶的时候都险些抱着木盆滑倒。
扬灵将河水舀进木盆,把脏衣服泡进去,因穿着厚重的麻质夹衣,行动间略显笨拙。伸出手放进水里试了试,冷得彻骨,她呼出一口热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麻利地抹上皂角,小件衣服用手搓,厚一些的就用棒槌敲敲打打。期间,她直起身子缓一缓,将有些磨脖子的衣领往下掖了掖。
从她的口鼻中呼出的水汽迷蒙在眼前,又吹散进江雾里。扬灵放空目光,望着远处水面上一个灰色的小点。
这条河往东,一直通往碧湖。潺潺流淌的河水在此处放缓速度,每当日暮降临,那个不起眼的灰点便会暂承太阳的职责,发出绚烂的光芒。
船舶撑起一篙,将此岸的贵人们送往孔雀洲,沿岸的撑篙船夫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的舟楫也被戏称为“祥云舫”。而那些似乎永远不会褪色的万丈光华,也随着水波流转,被送往无尽远方。
在扬灵还没出生前,孔雀洲就是个长了杂草的湖心荒地,也还没有这个雅致的名字。河湖上渔船往来,没有人会往那多留意一眼。
直到四年前,公文敲定,高楼筑起。
当东楼刚搭起个木坯子的时候,此岸百姓都嘲笑说:“西南富商的金子太多,来京都当泥撒呢!”
东楼完工,西楼又搭起个木坯子的时候,此岸的百姓又嘲笑说:“西南富商的金子太多,来京都当粪撒呢!”
西楼完工,北楼又搭起个木坯子的时候,此岸当然还是有人嘲笑,但已经有另外一些人发觉出端倪。他们将自己的渔船卖了,又花重金买了做工精良的舫船,停在岸边。此岸的百姓嗤笑他们这是“痴心疯了,砸锅卖铁都要妻离子散了,买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劳什子!”
等到西楼盖完,灯烛通明,裙带钗环的貌美花娘子们往岸边一站,要渡船,“痴心疯”们摇身一变,成了孔雀洲专门的摆渡人。
之前嘲笑的人顿时嫉妒红了眼睛,一边鄙夷他们是“小人的勾当”,一边也私下攒钱换船舶,实在不行载不了人,载货也是一样的。
扬灵家里也有“祥云舫”——这是她爹酒后夸夸其谈的说辞。如果自己家里的破旧小渔船也算“祥云舫”,那她也不用一大早蹲在河边洗衣服。“说不定还能像个小姐一样,抱着暖炉,午后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扬灵痴痴地想。
河上泛起风来,钻进厚衣的缝隙,扬灵打了个寒战,她的脸和手都被冻得通红,将衣服再过一遍水就打算走了。
扬灵端起木盆,因为她手劲小拧不干衣服,所以木盆比来的时候还沉上不少,费力地踩着石板上岸,无意中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沿着河堤缓缓走来。
扬灵也不知为什么站着没动,明明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冷风刮得生疼,怀里的衣服也很重,可她就是站在原地。
等那人走近,看她动作僵硬地立在最后一阶台阶上,越来越大的风将小姑娘瘦小的身影裹挟着,看着一个不稳就要被掀走。
白衣男子替她托了一把木盆,问:“小娘子,请问哪有能渡湖的船?”
扬灵闻言怔愣一瞬,下一刻,她的整个脸都热了起来,木盆隔着厚麻衣抵住胸口,心脏的跳动能把快冻僵的手指震麻了。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
扬灵紧抿一下嘴唇,差点开口失声,磕磕巴巴地说:“你往往往前,再往前一些就能,能看看看见……”
白衣男子忍俊不禁,帮她托稳了木盆,让她先站上岸,问她家住哪里。
扬灵呆愣愣地给他指了指方向,看他接过木盆往她指的方向走去,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她把衣服抱回去。扬灵瞬间慌了神,急忙跟在他身后,颠来倒去地说:“我自己来!”
白衣男子腿长,步子也大,小姑娘家也离得不远,不过几步路的事,将木盆放下,扬灵又忙不迭地给他道谢。
他看了看小姑娘,蓦地从衣襟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个小罐子,只有手心大小。“涂在手上,治冻疮的。”
扬灵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深青色的小罐子被捏在指间,冬风一吹,肤色显得更白了一些。
她其实心里是很想要的,可是嘴上却还是支支吾吾地推拒。白衣男子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只将小罐子搁在木盆旁边,同她道了声谢后转身离开。
扬灵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眸光微动,又想到他问能渡湖的船,将目光移远,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屋里传出一道闷沉的喊声:“谁啊!”
扬灵迅速抓起冰凉的小罐,藏进衣袖里,回答:“没人!”然后拎起木盆里的湿衣服,披在架子上。
她爹骂骂咧咧地砸了一下床板,“没人吵什么!老子要喝粥!赶紧煮!”
“哎。”扬灵淡淡应了一声,她回过头,已经看不到人了。
刚惹了少女芳心的世子殿下,找不到大早上还醒着的撑篙人,只能在渡口敲了敲停泊货船的甲板。
一口胡茬的男人从舱里走出来,原本还是一脸被打扰了睡眠的凶相,见到对方掷过来的银子,立马两眼放光,和气地询问:“公子这是……”
楼悠舟跨上船,“去孔雀洲。”
“这……”男人有些犯难,“公子有所不知,小人这是货船,没有行令不能上洲岸。”
楼悠舟淡然地看他,“无妨,没人拦我,你只管去。”
男人得了准允,放下心,划开水,摇起长桨,船舶随着他有规律的一摆一动稳步向前。
船夫耐不住寂寞,问:“公子这么早去孔雀洲是做什么啊?!”
货船没有可以落坐的地方,楼悠舟倚靠在舱门边,也不进去,用披风裹住自己,挡开江风。
“追债!”
闻言,船夫摇摆长桨的手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笑得干巴巴的,“公子真会说笑。”
楼悠舟勾起嘴角,反而同他聊起来:“你这船平时载的是什么货?”
船夫回答:“都是些小件,鲜果蔬菜,有时也载酒水。”
“哦?酒?‘长相思’也载过?”楼悠舟随意问道。
船夫大笑起来,“小人一介草莽,恁个知道什么‘长相思’、短相思的?”
楼悠舟微微扬起下巴,轻飘飘地说:“无妨,难喝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