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盛暑,流潦纵横,星月微茫。
大河滚滚流过蒲坂城,河面泛着幽暗的微光,如同一条沉睡的黑龙。偶有白鱼从水面跃出,“噗通”一声响,旋即被厚重的黑暗吞没。
成之染站在斗舰甲板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刀柄。在她的身后,数百艘蒙冲小舰潜行于沉沉夜幕。每艘船都用生牛皮遮挡得严严实实,前后左右有弩窗矛穴,两厢开掣棹孔,悄无声息地破浪前行。
“还有三里。”主簿裴子初压低声音,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蒲坂守军尚未发觉。”
蒲坂城头亮着微弱的灯火,在氤氲潮气中扭曲变形,远远望去平静得如同一潭枯水。
成之染微微颔首,吩咐道:“前锋准备。”
百余名甲士无声集结。他们身着黑衣玄甲,口中衔着短刀,背上绑着钩索,一个个目光明亮,年轻的面容带着几分紧张。
裴子初叮嘱:“记住,登城后先夺城门,以火光为号。”
众甲士郑重点头,转身下到走舸上,十余艘小船如灵鱼摆尾,眨眼间消失在黑水沉波中。
东岸城头上,两名晋军士卒正倚着雉堞小憩,眼皮快要撑不住,勉强还能唠嗑。
“哎,你听说了吗……”年轻些的士卒小声嘀咕,“关中那位长公主在灞上练兵,听说有十万大军啊……”
“练……就让她练去!”老兵吐了口唾沫,“一个汉人,还是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话音未落,一支铁爪突然扣上城垛。
梁军甲士如鬼魅般翻上城墙,极快的银光划过,老兵瞪大眼睛捂着喉咙倒下。年轻士卒刚要喊叫,便被另一名甲士捂住口鼻,刀锋从胸前刺入心脏。
“敌袭!敌——”
巡夜的晋军撞见这一幕,刚刚喊出声,就被飞刀封喉,可金柝已经落地,“哐当”巨响在静夜炸开。
守军闻声纷纷赶来,甲士厮杀着冲向城门,城头登时乱成了一团。
“举火!”
前锋队主当机立断,数名甲士在高处挥舞火把,夜色里划出数道耀眼的光弧。
河心斗舰上,成之染眸中亮起火光,当即传令道:“全军点火!”
刹那间,大河上下化作一条火龙。每艘蒙冲小舰首尾同时亮起火炬,远远望上去犹如双倍战船。战船后紧随着征发的民船,数百艘渔船虽空空荡荡,撑船的兵士点燃火把,影影绰绰亦恍若千军万马。
“是……是关中兵马……”城头的晋军颤声叫道,“放箭!快放箭!”
慌乱的箭雨稀稀拉拉落入河中,那箭镞甚至没能扎透船上的牛皮,七零八落地滑落水中,丝毫难以阻挡船队向岸边逼近。才数轮齐射,城头弓箭声便弱了下来。
上岸的梁军顶着巨盾涌到城下,混乱登时如瘟疫蔓延,漫天厮杀惊醒了整座城池。
慕容癸从梦中惊醒,铁甲都来不及系紧,匆匆忙忙地登上城楼。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弓手,扑到女墙边时,赫然见数不清的火把在大河上下连成一片,目光所及绵延不尽,火光映得夜幕如染血般通红。
身旁的兵士惊恐地指着河畔那艘斗舰。船头女子银甲映火,抬首向城头望来时,明明只是一个影子,慕容癸却仿佛看到了她的目光。
关中……当真有这许多人马!
他不由得退后两步,脚下一滑,竟是踩到了一滩血。
“顶住!顶住……不过是疑兵之计!”慕容癸拔刀大吼,手却止不住颤抖。他正要下令弓手射击那斗舰,却见丘穆陵折古连滚带爬地扑上城头:“殿下!塞上急报!蠕蠕破了长城,乐平王被围,请殿下速速回援!”
慕容癸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他望向河面,浩浩荡荡的船队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的敌兵登岸涌向城门。旋即有兵士惊慌来报:“殿下!东门失陷!有一支敌兵绕到了城后!”
仓皇败退的晋军士卒撞了慕容癸一个踉跄,他试图将人拦下,可到处都是逃窜的晋军,周遭已混乱不堪。
“不准退,不准退!”他大声疾呼,却被丘穆陵折古硬生生拖下城头。
“殿下,蠕蠕事大,顾不得了!快回云中城!”丘穆陵折古大喊。
梁军冲破了城门,慕容癸听到背后传来汉话的喊杀声。他被丘穆陵折古推上马,马蹄踏过散落的晋军旌旗时,手已经抖得连缰绳都握不住。
“撤!全军北撤!”慕容癸艰难发令。
守军步骑争先恐后地冲出北门,有人看见他们的太子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个银甲女子已经站在城头,手中长刀一挥,将晋军大旗拦腰斩断。
破晓时分,蒲坂城头飘起了梁军赤旗。
成之染望着东方鱼肚白,静静地听裴子初汇报战果。此战歼敌不过数百人,却缴获了城中囤积的万石粮草。驻扎的晋军已尽数北逃,没有发现伪太子慕容癸的踪迹。
不过这并不重要,夺回蒲坂城,已经称得上大捷。
“殿下神机妙算,”裴子初由衷赞叹,“这一招以假乱真果然奏效。”
“这才到哪儿……”成之染打断了他,遥望着洛阳的方向,道,“传令全军在城中休整,明日整顿人马出发。”
晨风将烟尘吹散,露出她唇角一抹冰凉的笑意。
“是时候去会会那位慕容国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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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大河横断。数万晋军如黑蚁过境,战靴铁蹄踏得浮桥木板吱呀作响。
慕容颂纵马跃上南岸,登邙山远眺,俯瞰洛阳城。
脚下的城池灰蒙蒙一片,城墙上迤逦斑驳都仿佛清晰可见,城头残破的梁军大旗仍旧倔强地飘着,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