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孟夏,暑热既盛,雨水亦多。
成昭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冕旒的白玉珠串低垂,映得他脸色发青。玉阶前双鹤香炉早已熄灭,却没人敢去添新香。
洛阳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送进宫中,皇帝已经许久未曾安寝了。
“陛下……”五兵尚书周复岭顿首一拜,痛切道,“司州刺史宗棠齐送来了求援血书!”
内侍颤抖着捧上那方被血浸透的绢布。
成昭远没有接,只是盯着绢布边缘凝固的血痕,似乎能看到宗棠齐咬破手指书写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他毫不怀疑对方想要咬破的,是他的喉咙。
御座之上的沉默令群臣寂然。
良久,成昭远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生了锈:“慕容颂现在何处?”
尚书令孟元策答道:“探马回报,晋主亲率数万大军进驻河曲。”
他悄悄抬眼去看御座,瞥见皇帝搭在案上的手正微微痉挛。自从河南沦陷,皇帝只要听到慕容颂音讯就会这样。
“桓不识呢?钟长统呢?”成昭远猛地站起来,素服广袖扫翻了案头茶盏,“河南淮北的兵马何在?”
满殿朱紫大臣齐齐顿首,大气不敢喘。
孟元策埋低了头,道:“镇北将军和北徐州兵马屯驻湖陆,北豫州兵马在项城,南豫州兵马在高桥,皆言胡虏强盛……”
“胡说!分明是他们怯懦!”
茶盏砸在金砖上碎了一地。成昭远眼前发黑,气得脑门突突直跳。
“陛下!”周士显重重叩首,道,“胡虏攻城略地,兵锋正盛,我军士气低垂,皆望王师来援。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御驾亲征,三军必当效死!”
成昭远一时怔住。他看见须发斑白的中书令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神让他难以承受。
御驾亲征……他如今凭什么与慕容颂抗衡!
“雍州兵马到哪了?”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一时间无人应声。
成昭远又问了一遍,南郡王成追远这才磕磕绊绊道:“刺史说,派兵救洛阳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他不能拿雍州子民的性命作赌注……”
李尽尘……好一个李尽尘……如今竟连他都不肯听令。
自殿门透入的曦光,将皇帝的身影拉得细长摇晃。成昭远倏忽想起去岁晋国来使,那使者望向他时,唇间遮掩不住的讥诮笑意。
“退朝。”
皇帝神思不属地转身,十二旒遮住他煞白的脸色。他突然止步回首,望向御座之侧,那里原本是太平长公主的位置,如今已空空荡荡。
待转过云屏,他不可自抑地干呕起来。百官公卿低头数着地上的金砖,都假装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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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未央宫。夜风裹挟着槐香漫过宫墙。
案头摊开的密报被烛火映得昏黄,窗外树影斜斜投在纸面上,枝桠如枯爪般来回刮擦。
成之染伸手去端茶盏,手指却止不住抖动。
“……帝在东府,与沈氏最相善,过从甚密,取为心膂,曰:吾有用尔也。……”
纸笺上的墨迹渐渐模糊起来。她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成襄远站在柏梁台上,举目四望,孤立无援。长安风雪吹不尽他苍凉的眉眼,也难以擦净凉州武士喋血的弯刀,是何等决然而绝望。
一切如他的兄长所愿,他当真没有东还。
“当啷”一声,茶盖坠落。
徐崇朝扶住她的手,对方的手掌冰凉一片。
“狸奴……”他轻声唤道。
“萧九娘不会骗我,”成之染紧紧抓住他,眼底布满血丝,“是他,当真是他……”
案头灯烛“啪”地转亮,徐崇朝看清了,她眼中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将帅特有的杀伐前的厉色。
“萧九娘不能尽知其详,兹事体大,不能不过问证人。”他目光投向密信,落在簪花小楷所写的“钟彻”二字。
“可钟彻在胡人手里。”成之染一字一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滋味。
“是,”徐崇朝喉结滚动,问道,“你要提前动兵吗?”
成之染摇头,缓缓从座中起身。烛光摇曳,在地上投下一道孤峭的影子。
影子尽头,挂起的河曲舆图露出团团血渍般的暗痕。
“敌不动,我岂能动?”她在舆图前伫立良久,忽而侧首道,“阿蛮,为我研墨罢。我要给慕容颂写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