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面容苍白,眸光却灼热而明亮。崔湛听到殿外传来沉沉暮鼓,一声声好似诘问。
他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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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波光粼粼,滩头芦花似雪,霜天鸿雁高鸣。
成之染立于水畔高地,衣袖在风中鼓荡。她望着漕船驶离渡口,绵延不绝,溯流而上。在寒冬来临之前,运送的绢帛和粮谷将越过陇山,给陇州刺史杜黍送去赈济灾民的衣食。
年初凉州动荡,她在金陵时所见的不过是一纸章奏,来到关中后,才发觉局势似乎要严峻得多。
成千上万的流民涌入陇州,让驻守金城的杜黍越发头疼。自设立陇州镇抚一方,数年来境内太平,他励精图治,陇外逐渐从连年战乱中恢复生气。
只是此番凉州搅动的风浪,到底还是让金城捉襟见肘。
成之染都督荆雍梁益秦陇朔七州诸军事,镇戍长安,保境安民,自不能坐视陇外生乱,于是命秦州刺史叱卢密开常平仓,派漕船西上救济流民,为陇州解一时燃眉之急。
郊野的秋风已渗出凉气,引得枣红马不时嘶鸣。
她率众打马回城,路过东西二市时,城中的贫苦百姓正排着长队,等候门口的粥棚施粥。铁锅里翻腾的米粥腾起白雾,远远近近都能闻到食物浓烈的香气。
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也有怀抱婴孩的妇人,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盯着粥棚的目光却满是希冀。
望见他们的目光,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所谓的圣政恩泽,从来都不是金章紫绶皂盖朱轮,而是一口口热腾腾的粥,一双双递出去的手,一颗颗寒风里寻得安稳的心。
日影中的未央宫依旧巍峨,因她的到来,秦州刺史早早搬了出去。
柏梁荒台在风中伫立,残破的荒芜一如往昔。叱卢密不知该如何处置,也并无闲钱来整顿修治,于是便让它风吹雨打荒废至今,如同一座巨大的烽燧,沉默地俯瞰众生。
成之染回到偏殿,幽邃日影自殿门绵延,照在楠木案头的章奏一角。
听闻太平长公主出镇长安,梁州西境仇池国派使者前来觐见。那位年迈的仇池公从前朝便向江南拜表称藩,魏王在位时,也对其屡加封赏,如今关陇风云莫测,他大抵是有些害怕的。
毕竟越过秦岭便是仇池国地界,倘若太平长公主出兵,仇池毫无还手之力。
“仇池公如此谦恭,自当礼敬,”成之染唤来裴子初,吩咐道,“奏明朝廷,封仇池公为武都王。”
裴子初领命,徐崇朝却有些迟疑:“要封王?”
桓不为也道:“仇池公原是贺楼氏戚属,接连向宇文氏和慕容氏称藩。首鼠两端,未必诚服。”
“小国处大国之间,若不两属,何以自处?”成之染指尖摩挲着章奏边沿,道,“不过是要他安心而已。”
桓不为略一沉吟,道:“何必再留他碍眼?”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仇池不过数郡之地,素来安分守己,兴兵讨伐,反而败坏了我朝名声。更何况如今心腹之患不在仇池。”
她起身走到殿中沙盘前,目光在河曲之地徘徊良久。
众人循着她视线望去,代表慕容氏的黑旗斜插在蒲坂城,显得格外刺眼。
“武都王又有何妨?”成之染用竹竿刮擦沙盘,划出一道浅浅的勾痕,“慕容氏手里这笔帐,才是最难收的。”
河曲之地得而复失,虽年岁不远,却已是前朝之事。众人不知她为何仍旧耿耿于怀,毕竟因大河横断,纵使夺下河曲也并不易守。薛会宁已经是前车之鉴。
然而成之染对此事很是上心,数日后让徐崇朝留守长安,她要亲自前往冯翊郡,再到潼关去看看。
叱卢密原本要陪同她一道,无奈因庶务脱身不得,于是让京兆太守李驷容代他前去。
李驷容家在关中,又在宇文氏朝廷为官多年,对关中形势了如指掌。自长安至于潼关,一路上山川风物,他都能娓娓道来。
元行落兄弟听得出神,可想到两家同向贺楼氏称臣,如今都落得亲故零落的际遇,又不免黯然。
众人一道登上潼关城头,秋风裹挟着浊浪气息扑面而来。隔岸慕容氏军垒静静矗立,浮云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风势渐急,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
“殿下,风太大,不如暂且到城下……”冯翊太守犹豫着上前,却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她望向大河对岸,远处层林之间隐约有烟尘浮动,旋即又消散在暮霭中。
“传令沿河斥候,如今牧草繁茂,胡地马肥,盯着慕容氏,片刻不得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