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潼关馆驿留宿。天已黑透了,夜风扑打着窗棂,发出细碎呜咽声。
成之染进屋卸下铠甲,指尖刚触到束发的银簪,眸光不由得一顿。
案头新添的灯火格外明亮,映出一个朱漆小匣的轮廓。那匣子不过巴掌大,却泛着经年摩挲后的温润光泽,似乎已有些年岁了。
“是谁送来的?”她唤叶吉祥入内,指着那匣子问道。
叶吉祥吃了一惊,道:“卑职不知……方才整理卧榻时还未见到。”
烛光冷不丁闪动。成之染盯着那处褪色的匣角,漆层下露出乌木本色。如此陈旧的木匣,不像是潼关守将讨好的赠礼。
她挥手让人退下,在灯下端详许久,挑开了铜扣,将匣盖掀起。
陈年墨香霎时间涌出,还混着一股霉味。
匣中是一张红绳卷起的纸页,边缘已泛黄。展开时,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既入关中,无令东还。”
八个字墨迹渗入纸页纹路,尤其那“还”字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像一把出鞘的刀。
她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这字迹……
窗外隐约有夜枭厉啸,穿透风声在庭中盘桓。
成之染的手禁不住抖动,指尖发颤地刮过纸面,灯焰映照下那字迹越发清晰。
她曾在无数奏章上见过这样的字。
成昭远的字,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出。
案头铜镜映出她骤然惨白的脸,镜中人眉目却与渡口相送的帝王重叠。他在离别之际面容出奇地平静,隔了数千里黄埃,如今却看不分明。
明明已经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为何知道他再也不见她,她突然心口刺痛。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不对,不是这样的。
成之染扯开衣领,从贴身锦囊里掏出一枚玉玦。
成昭远原本准备送给成襄远的玉玦,她没有留在成襄远坟前。出于某种黯淡的私心,它也不该留在成襄远坟前。
她紧紧攥着这枚玉玦,掌心传来的疼痛,依稀唤起一丝清明神志。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玉玦,玉玦。绝人以玦。
她将玉玦重重按在旧纸上,青玉温润,灯下寒凉。刻意断绝的轮廓盖住“无令”二字,恰是严丝合缝,仿佛一把钥匙终于找到了对应的锁孔。
叶吉祥率亲随在屋外守候,望见屋内灯火亮了一整晚,不由得忧心。天色快亮时,他听到成之染唤他,声音嘶哑得可怕。
他赶忙进屋,案头灯油将尽,成之染仍端坐案前,眸光沉沉地看不分明:“你派人回京去查,乾宁末年西征之时,皇帝可曾与军中将帅往来。”
叶吉祥略一迟疑,有些分不清,她口中“皇帝”所指何人。
成之染再次开口,缓慢声息里,他听出几分灰烬般的枯冷。
“成昭远。”
烛火哔剥,灯油冷不丁溅在手背上,灼痛却不及心中万一。
小窗外,潼关晨风正如泣如诉。
————
金陵寒雨初歇,台城更鼓微茫。
甲士执戟立于太极东堂前,脚下的石缝积了水,火把中晃出无数细碎的金光。百官公卿沉默地列队上殿,昏沉天地间忽而一阵鸦啼,惊得众人抬头。
巍峨殿阙正被天光慢慢点亮,檐角铁马还凝着昨夜的雨水,在风中叮当作响。
殿中的双鹤香炉吐出袅袅烟丝,被晨风一吹,消散在朱紫冠带间。尚书令孟元策眉头紧锁,向皇帝禀报慕容氏扣押使者的消息。
成昭远拍案大怒,险些将案头笔墨震落:“胡狗欺人太甚!留他在云中城如此张狂,朕无颜再见高祖!”
众人一动不敢动,只有中书令周士显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道:“陛下,胡虏扣留使者,分明是要激怒陛下出兵啊!”
“出兵就出兵,难道朕还要怕他不成!”上首传来皇帝的喝斥,“朕不仅要出兵,而且要亲征!”
“兵者,不祥之器,”侍中谢夷吾劝道,“两国兵争,事非寻常。不如先派快马去关中问问长公主……”
“长公主?”成昭远打断了他的话,手指在御案边沿攥得发白,“你们只知道长公主英明神武,难不成朕离了她,连场仗都打不得了吗?”
五兵尚书周复岭蹙眉:“关中毕竟有数万精兵,与慕容地界仅一河之隔。倘若陛下当真要用兵,也该是长公主做前锋。”
成昭远似是冷笑:“长公主宅心仁厚,小小仇池国,都要封王宣慰。关中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经不住累年征战,诸位不必多言。”
南郡王成追远沉默地听众人议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如今未必要与慕容氏兵戎相见,臣愿去北地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