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祭酒崔湛步履匆匆,腰间蹀躞带晃动金光,仿佛抖落了北境烟尘。他皱着眉头跨过满地狼藉,一眼望见慕容颂趴在玉阶上,宽大的旧袍扯开大半,露出颈后一片潮红的皮肤。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面铜镜。
“陛下……”崔湛不由得止步。
慕容颂默不作声,许久才扭过头来,原本锋锐的眸子一片赤红:“你迟了。”
他勉强撑坐起身,几次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登时有几分恼怒。
崔湛只好上前跪坐他身侧,朝在旁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说道:“取水来。”
宫人小心翼翼地呈上漆案,金盏冒着丝丝寒气,里头盛满了冰水。
“臣有罪。”崔湛一手稳稳托住金盏,另一手扶着慕容颂后背。掌心触到对方凹凸的脊骨,他心下诧异,不过才月余未见,这人又瘦了一圈。
冰凉的金盏抵到唇边,慕容颂一声不吭,就着这个姿势仰头将冰水饮尽,喉结滚动间,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打湿了前襟。
斜阳余晖投在他眉间,汗水浸透的鬓发紧贴颊边,显得神情竟无比萧索。
宫人取走了金盏,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湛终于忍不住质问:“陛下为何又开始服散?可记得走之前如何答应我?太医令说过……”
“我不是已经立了太子?”慕容颂打断了他的话,“太子聪明有大度,你与司徒他们辅相太子,我放纵些又如何?”他目光划过崔湛面庞,突然道,“倒是你,到边关一趟竟然晒黑了。”
崔湛闭了闭眼。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此刻在耳畔格外清晰,让他想起先帝病榻前日益寥落的声息。
那位被五石散掏空身子的帝王,晚年行事错乱荒悖,动辄屠戮大臣,终究死于旁人刀下,被杀时还不到四十岁。
“陛下,”崔湛对上慕容颂的目光,恳切道,“先帝前车之鉴,陛下难道忘了吗?”
慕容颂比了个嘘声,脸上带着敷衍的笑意:“朕明日就戒。”
崔湛太熟悉这语气,数年前劝他不要给西征的成肃找不痛快,他也是这般漫不经心。
许是见对方沉默了太久,慕容颂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秋风吹过苇丛:“你问我为何服散……”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道,“我近来睡不安稳,陈年旧事频频入梦。”
斜晖落在他眸中凝成霜华,映得眼底血丝越发凌厉。
崔湛看见对方的手微微颤抖,像极了当年在代北,听闻先帝遇弑的消息,少年太子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模样。
“我时常在想,倘若没有遇到你,是不是早随先帝去了?”慕容颂抓住他的手腕,喉结滚动间,闪动的眸子犹如火舌,“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睁开眼睛时,我仍旧一无所有。”
“不会的,陛下,”崔湛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陛下是圣君明主,四海万民,皆是陛下臣子。”
“你惯会骗我,”慕容颂轻笑,眸中却好似含悲,“我至今未能了却先帝夙愿,未能看蠕蠕臣服,未能让江南奉土……”
崔湛愣了愣,垂首道:“陛下也说了是先帝夙愿,先帝都没有做到的事,陛下又何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慕容颂不由得攥紧了手掌,听到对方忍不住吃痛,才恍然回神。
崔湛盯着他,道:“我此番北上,前代长城旧址仍在,倘若加以修治,备设戍卫,则足以抗御蠕蠕……”
“檀奴,”慕容颂松开了手,道,“梁国使臣还尚未离京。”
崔湛吃了一惊,梁使来到云中城已有不少时日。他问道:“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是我将人扣住了。”眼见得对方神色一僵,慕容颂大笑起来。
“难道使者忤逆了陛下?”崔湛声音竟有些发紧。
“不曾,”慕容颂摇头,眸中闪过一丝阴翳,“只是我数日前收到密报,南朝那位长公主……去了长安。”
“她去了……长安?”崔湛皱起了眉头,沉吟道,“难不成是要对我朝用兵?”
“我几时有受制于人的时候?”慕容颂冷笑一声,把玩着对方蹀躞带上的金环,道,“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合该是我先挥师南下。”
“不可,不可……”崔湛摇头道,“礼不伐丧,我朝师出无名。纵使赢了他,也亏了道义。”
慕容颂展开双臂,广袖舒张如鹰隼振翅:“南朝当初攻灭宇文氏,还不是趁着宇文盛新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他猛地咳嗽起来,额头又渗出冷汗,“只要拿下洛阳、虎牢和璧田,河南之地便尽数归我所有。”
“陛下,”崔湛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劝道,“宇文盛死后诸子相争,南朝才有机可乘。如今江南无衅……”
“无衅?”慕容颂微微喘息着看他,“那她去长安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