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豫讪讪地笑了笑,道:“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叨扰了陛下,反倒把正事忘了。”
“哦?”成肃笑着咳嗽了几声,问道,“是东宫之事?”
丘豫一下卡了壳,旋即道:“陛下料事如神。”
谢夷吾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在小榻上坐正。
温热的茶汤倒映着成肃的侧影,他听到丘豫说道:“臣这右卫率虽没做多久,在东宫之中却有些拘束。往日在豫州,彭城王麾下将吏数千,兵士更不可胜记,泱泱军府,足以为一方砥柱。可东宫虽居于腹心,为陛下辅翼,人马却少得可怜。”
成肃道:“前朝无东宫,将士多不满员,因此少了些。”
丘豫颔首道:“如今储君已立,太子聪明灵慧。今非昔比,为国本考量,臣以为东宫兵马仍需有所增益。”他从怀中取出一道章奏呈上。
成肃让谢夷吾接过,略略听了听,问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丘豫略一沉吟:“臣……”
成肃似乎笑了笑,道:“这种事,先去问太平公主。”
“这……”丘豫颇有些为难,他如何不知该禀报太平公主,可成昭远叮嘱他的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去罢,”成肃半开玩笑道,“只要不是废东宫,余下的事情她都能做主。”
丘豫只得顿首告退。
成肃拿起了朱笔,在砚台边顿了顿。丘豫的奏章摊开在案上,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字,又将笔放下。初夏槐风掠过檐角的铁马,叮当叮当间,他倏忽想起寒微之时与丘豫追讨海寇,钱塘的波涛,也是这般清泠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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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空阶,天阴不散。正福殿燃起了烛火,火苗在风中摇晃,光斑掠过侍中王贯微微颤动的胡须。
“前朝衣冠南渡,以扬州为京畿,乃谷帛所资。以荆州为重镇,乃甲兵所聚。如今天下二十州,名目虽多,外奉贡赋,内充府实,莫过于荆扬二州。分庭抗礼,尾大不掉,岂能不为乱?”他在成之染下首慷慨陈词,不知不觉地往前靠,几乎要跌到坐席下。
“侍中,当心。”成之染提醒他道。
王贯在座中坐定,象牙笏板又一次叩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代荆扬之争,贻害颇深。前有逆臣王循自武昌称兵向阙,后有颍川庾氏据荆州弄权作乱,纵使前代事远,殿下难道不记得李劝星了吗?”
成之染提起的朱笔顿了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面前奏表上洇出个红点。
“侍中博洽多闻,忠心体国,”她将笔放下,向王贯投去一瞥,“只是荆州亦是国之干城。同是在荆州,庾昌若弄权,庾钦年却能忠于帝室,为朝廷牵制胡虏。李劝星作乱,彭城忠武王却能保境安民。可见荆州治乱,在于用人。”
王贯道:“殿下所言不差,只是用人之道,首尾不能周全。”
“哦?”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难不成南郡王在荆州,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王贯不由得攥紧了笏板,迟疑了一番,道:“不曾。”
成之染又读了读他的奏表,目光掠过琅邪王氏家传的隽秀文字,指着其中几行道:“裁撤荆州军府,好大的手笔。”
王贯望着她,道:“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数倍于寻常州府……”
“倘若西陲有变,谁来镇抚?”成之染打断了他的话,“难不成要我从金陵派兵,千里溯江而上,用远水去救近火不成?”
王贯正要分辩时,通传的女官叩响了门扉,禀报道:“殿下,太子到了。”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王贯起身侍立一旁,朝门口望去。成之染整顿衣裳,负手立于几案前,见成昭远裹挟着雨雾跨入殿门,潮湿的水汽混着龙涎香在殿内浮沉。
他躬身一拜,看了王贯一眼,笑了笑:“阿姊,只是裁撤军府而已,有什么难处?”
成之染示意他二人入座,缓缓道:“军府势大,自有其根源所在,一味裁撤,又岂能解后顾之忧?”
宫人向成昭远奉茶,他呷了两口,道:“并非我信不过五弟,只是这偌大的军府,有多少冗官冗费,年年月月,又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你待如何?”
“当年李氏在西府,文武不过万余。此番荆州的限数,不算过分罢?”成昭远眸光微动。许久未见的专注目光,犹如当年在新亭迎候她归来的眼神。
“这限数该有个讲究,”成之染拿起王贯的奏表,道,“兵士不在此限。”
成昭远轻扣几案,思忖了一番,道:“阿姊所言极是。”
惊雷劈开暮云,宫灯随风明灭。王贯忽有些担心,回府的路上,只怕会有些泥泞。他索性先行告退。
殿中只余下姊弟二人。成昭远在窗下驻足,良久,忽而转身望着成之染,眸色沉沉。
“荆州也好,豫州也罢,人马如此盛壮,倒是令我艳羡了。”
成之染从一堆书奏中抽出丘豫那封,成肃派人送到她这里,没写一个字。
“东宫在禁中,有虎贲羽林,亦有金吾卫,岂能与藩镇同日而语?”
“可是……”成昭远张口欲语,话到嘴边不由得顿了顿。
“温印虎也好,桓不识也罢,莫不是忠心耿耿的良将。阿弟该想的是如何为你所用。”成之染侧首望着他,缓缓道。
成昭远垂下眼眸,听着雨打窗棂的沙沙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东宫再增些军将罢,”成之染的声音显得有些邈远,“你将来不缺兵马,缺的是领兵的人。”
成昭远蓦然回首,静室之中的雨声格外清晰。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待他离去后,江萦扇立于案侧,为成之染研墨。她有些不解:“荆扬之争,殿下素来清楚。裁撤藩镇,如今也势在必行。殿下为何要与太子为难?”
“我岂是与他为难?”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太子行事,未免藏了太多心思。不肯与我商量,却让人去御前。这样的性子,缺的是磋磨。”
江萦扇沉吟,道:“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
成之染抬眸:“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