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雪粒扑在傅亭微眉睫上,将他有几分黝黑的面容镀上了一层白霜。
从驿舍出来才不过数里,眼前的官道又寸步难行。他望着道旁倒伏的竹丛,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翻身下马时,交州特制的犀皮靴踩在泥地里,如今浸透了雪水,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冰刀一般。
时值建武元年腊月二十七,离正旦只剩三日,本该抵达金陵的交州使团却被困在江州驿舍,拖拖拉拉已有小半个月。
“郎君,前头山道又塌了。看那个样子,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通路……”探路的亲随把冻得通红的脸一抹,睫毛上结着的冰晶化成了雪水,“要不先回去?”
见傅亭微默不作声,他识趣地闭嘴。
另一亲随道:“豫章太守府刚往驿馆送了炭火,说有一头象好像不太能动了……”
从龙编城一路而来,献捷的战象已经病死一大半。傅亭微眉睫一颤,垂下了眼眸,将怀中盛着捷报的木匣贴得更紧了些。
岭南特产的黄檀木匣泛出独特的酸香气,熟悉的故园气息,倏忽让他想起临行前父亲交代的话:“此去金陵奉表献捷,定要让新朝知晓我交州儿郎忠勇。”
可如今连正旦朝会都赶不上,说出去实在是让人笑话。
傅亭微心事重重,从龙编城出发之时的壮志豪情,早已被数月以来越发寒冷的漫漫长路消磨殆尽。
距离上一次到金陵,已有将近十年了。同是当年那条路,如今怎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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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年年初冷得紧,冰天雪地里,金陵城依旧洋溢着年节的喜庆气息。御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红艳艳地倒映着青石缝间的残雪和冰碴。傅亭微的犀皮靴踏过,仿佛能听见碎冰在靴底迸裂的细响。
远处官署大门的铜钉在雪光里泛着冷芒,他低头紧了紧官袍束带,岭南酷暑使这身青袍显出几分陈旧。
随行府吏将交州刺史的凭信呈上,与祠部小吏对答之间,喉间呼出的白雾消散在风中。
绿袍小吏掀起眼皮将来人打量一番,验看凭信时轻笑了一声:“交州刺史却是勤勉,不曾见到朝廷为简省民力,数月前停遣冬使的诏令?”
傅亭微见状上前,解释道:“我乃交州长史傅亭微,奉刺史之命奉表献捷,并非冬使。”他解下符传,手不由得顿了顿,木牌上的文字被冰霜模糊了棱角。
“哦?”小吏多看了他几眼,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一瞬,道,“奏表在何处?”
傅亭微取出黄檀木匣,封条上交州刺史的印痕已变得暗红。
那小吏接过,屈指弹了弹木匣,颔首道:“回去等着罢。”
随行府吏面面相觑,傅亭微反而显得平静。他盯着那小吏身影消失,对手下人道:“走。”
随从怔愣道:“谁也没见到,这就回去了?”
“他不是说了,回去等着。”傅亭微回身一望,官署高檐上正落下水滴,滴到往来小吏的冠上。他似是一叹:“皇帝,岂是轻易能见的……”
众人闻言,都难掩失落。傅亭微不以为意,他已许多年未到金陵,如今也正要看看,金陵城,是否还一如往昔。
秦淮绿水摇曳着粼粼波光,蜿蜒穿过南城的朱楼翠幕。正月里的冰凌早被画舫撞碎,桨声搅动昨夜抛放的浮灯,金红的鲤鱼灯仿佛从波纹之间活过来,悠悠衔住贵游子弟抛落的五铢钱。
画舫上忽而响起笙箫,小窗中露出世家私养的彩袖伶人。门客按剑立在船舷边,惊得擦肩而过的舢板匆匆避让。桥头卜卦的葛衣老叟捋须长吟:“船疑海槎渡,珠似客星来——”(1)话音未落,被西域商队驮马的铜铃淹没。
傅亭微踩着青石板上的残雪,两岸斜挑的酒旆让他花了眼。当年离京时曾见朱雀大航蹲着辟邪神兽,如今只看到一只只衔穗的铜雀,他疑心自己过于久远的记忆失了真。
“郎君要新纸么?”挑担少年截住他的去路,“我这里比别处便宜三成,国子学生都爱用这个抄经。”
竹篓里黄纸透着草木清香,傅亭微禁不住一笑:“你看我像是读书人?”
少年笑了笑,这郎君衣着有别于金陵人家,他一打眼就看出来了,于是道:“读书不读书,倒也不打紧,太平公主广纳贤才不拘一格。郎君买些纸,先练练自己名字,好自投名刺才是!”
“太平公主……”傅亭微一怔,耳畔冷不丁飘来茶肆里的嚷嚷:“太平公主偏用那些破落户!一个铁匠的女娃,居然能进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