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桂飞香,御花簇座,宫灯将延昌殿照成琥珀色。
曲终高宴罢,成肃褪去华服,露出内里半旧的粗布短衣。他斜倚着青玉案,半阖着眼眸,显然已有些醉意。殿外一阵又一阵虫鸣,随夜风轻晃。
随侍的昭远诸子告退,成肃却唤道:“狸奴。”
成之染止步,殿中的风烛混杂着异香,犹如石头戍外昼夜不绝的江涛。
“狸奴,你看看。”成肃从鎏金匣中抽出一封卷轴,玉轴两端雕镂连理枝,徐徐铺展开来,金线勾勒的牡丹纹闪闪发光,唯独黄纸还尚未落印。
是追封发妻柳氏为仁孝皇后的诏书。
成之染触到“仁孝”二字的墨迹,泪水湿润了眼眶。她的母亲如果还活着,如今正是花甲之年。她无法想象母亲头戴凤冠的模样,隔了十余年风烟,对方的容颜甚至已在记忆中漫漶不清。
殿角响起沉沉更漏声,成肃忽而哼起荒腔走板的小曲,是柳氏生前哄他们女儿入睡的调子,此刻混杂着高檐下铁马叮当,恍如当年京门故宅的夜雨。
“三日后,你母亲的神主将迁入太庙。”
成之染背过身去,不由得潸然泪下。
许多年以后,她仍旧记得那日太庙里萦绕不绝的青烟,随风鼓荡的素绡垂帷,依稀是江畔垂柳摇曳披拂的模样。
玉圭刻谥,银粉题名。她母亲辛劳一辈子,却只在病榻残年触碰到来日繁华的一角,斯人已逝,泉下销骨,再多哀荣,都只是属于生者的悲怀。
神主入龛的刹那,藻井间九十六盏莲花灯金光大作,照亮了柳皇后年轻时为成肃所制的纳布衫袄。礼官击响错金银编钟,钟槌裹着宁州进贡的孔雀翎,每敲击一次,便落下缤纷彩羽。
香炉腾起的青烟里,成肃衮服上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随举止起伏波折,恍若星河坠地。
“窃闻古制,立庶以长。子息昭远,克承大统。”他立于祖宗七庙前,苍迈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响。
成昭远跪伏在地,长拜不起。
成之染望着她最为年长的阿弟,许久才察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十四岁的六郎怀远看着她,轻轻地问道:“阿姊为何流泪了?”
成之染一怔,伸手一摸,触散了颊边将落未落的泪滴,凉凉的滋味,如同数日前秋夜步出延昌殿时扑面而来的金风。
“只是因为他是父亲的长子而已。”她喃喃低语。
身旁的徐崇朝听清她的话,不由得侧首望来,她的目光盯着柳皇后的神主,半晌,终究闭上了眼睛。
成昭远册立太子那一日,太极殿又一场金鼓焜煌,仿佛再次回到乾宁十四年,当时的魏帝册立梁公世子的模样。
太子妃显得格外沉默,数年前心心念念的盛礼,她今日终于得见。只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个中滋味,实所难言。
她悄悄抬眼打量成肃,对方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慈爱的笑容。可不知怎的,她仍旧很是怕他。
虽仍处于深宫之中,往日她熟悉的亲旧已寻不到人影,唯有成昭远几个阿妹时常来陪伴。随着成氏宗戚裂土分茅的音讯陆续传来,她心中知晓,曾属于她的公主之尊,也即将被赐予这些摇身一变的皇女。
成之染常在帝侧,有时亦不能读懂她父亲的心思。册立公主的吉日将近,他每每望着她与朝臣应答,竟至于失神。
“仅是原赦前朝刑罪,只怕还不够,”成之染退回了周士显呈上的章奏,道,“往年征战,多藉江南士民之力。如今四境安堵,州郡所发奴僮,合该各还本主。”
周士显唯唯称是,却见成肃仿佛心不在焉。察觉众人询问的目光,成肃颔首道:“依镇国所言。”
镇国……镇国……周士显抬眸,御阶之上的女子长身玉立,浅淡的云纹裲裆,在缀满金箔的重帷掩映下,如同苗圃中的素菊。她的九等翟衣正在连夜赶制,也不知华服在身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并未过多久,他便亲眼看到了。
那一日五鼓时分,镇国大将军府外车马辚辚。成之染踩着露水登上玉辂,见宗寄罗率旧部佩剑立于道旁。昔日的玄甲军换了朱红武服,剑柄所系五色穗,正是以京门父老献上的彩线编成。
帝临太极殿,授以金册,封太平公主,秩同郡王侯,赐汤沐邑三千户,给鼓吹一部,加班剑二十人。
这封赐已远远超过寻常帝女的规制,百官公卿,宫妃命妇,无一人敢置一词。
诏书的末尾,成肃亲命添写了一句“其女亦承此封”,宣读诏命的东郡王成雍徐徐读罢,成之染不由得抬首。
她的叔父垂眸看着她,几乎与成肃一般苍老的面容,依稀浮动着不尽喟然。
成之染拜受诏命,花钗九树的琉璃珠串亦随之晃动不止。她望向御阶之上的父亲,沉沉的凤冠压低了她的眼眸。
十二面夔纹大鼓骤然擂响,鼓面以朱砂绘就的二十八宿震颤不休,星河影动,惊起亭亭华盖下的白鸽。
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乐声如此熟悉,分明是当年从长安归来时,魏帝为她编制的《太平侯入阵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