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明显感受到了脸上的滚烫,忽然便怔住,眼底的恨意一点一点消褪,最后溢满了冰冷冷的水光。
她忽然说:“对不起。”
“如果温珣还在,看到你受伤应该会伤心。”
轰地一声,热浪自后背滚来,塔尔赫尔头也不回,就听见法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耳嚎叫,怒吼道:“褚、寻、鹤!!”
他动了一下,长刀在他的血肉里转了个圈,噗地脱落,血肉缠着碎骨滚出来,哗啦啦落在了地上。
旧神在这样的剧痛中,细细抹净手心的血污,摁在忒弥斯脑袋上不甚习惯地揉了揉。
忒弥斯呆了一呆,再回神,就见向来风光无限的旧神顶着个血窟窿,冷冰冰地垂下眼看向被一掌拍倒在地,浑身皮肉撕裂的褚寻鹤。
他缓缓启唇,声音因为被涌出的鲜血吞了一半而有些暗哑,但也足够清晰:“没必要了。”
这句话轻飘飘,不知是在劝法则,还是在褚寻鹤,两人都朝他瞥了一眼,法则皱紧了眉,怒斥道:“蠢货,居然被打成这个样子。”
塔尔赫尔勾了勾唇,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他仰头对法则说:“现在打还有意义吗?”
“……他已经成为了威慑你的存在,也已经分走你一半的权力,从今以后这片大陆的法则不再由你一个人制定,就算你把人打残了,也是这么回事。”
法则的声音瞬间轰隆隆若雷声,在这个时空炸开:“温、祭、秋!愚蠢的旧神!!!”
“他并不愚蠢,”所有人听见这个名字都勃然色变,褚寻鹤面上杀意掩都不掩,抬剑正要冲上去让其为这句话付出代价,就听塔尔赫尔平静地说,“他很懂事,很聪明,很温柔,很强大。”
褚寻鹤脚步一顿,扭过头对上了旧神骤然腾起红光的灰褐色瞳眸。
塔尔赫尔捏住手里三个骰子,无波无澜地说:“他是我弟弟。”
“侮辱他,你看来是不想活了。”
咔嚓。
三只骰子被全部捏碎,旧神脚下霎时泛起逼人的浓黑雾气,砰地一声向四周扩散,如同深不可见的空洞,张口吞噬了所经之地所有的物质。
褚寻鹤充斥怒意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迷茫,但随即,他便看见这吞并一切的迷雾迅速扩大,身体扭动如腾蛇,倏尔一跃千米,冲法则的一只眼珠狠狠咬了下去!
咯吱——
令人牙酸的啃咬声自黑雾之中响起,新神们都呆愣在原地,或许都没反应过来这位声名狼藉的旧神为什么突然反水,甚至一出手就直接冲着对方眼珠去。
法则发出了一声从未听过的痛苦哀嚎,与此同时,数不胜数的漆黑物质破开黑雾冲了出来,在半空无头无脑地撞了一圈,瞄准方向一头扎进了塔尔赫尔胸-前血糊糊的空洞里。
旧神发出一声难辨情绪的喟叹,抬起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开始缓慢蠕动,生长的边缘。
顷刻,猩红的半边天幕,忽而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浓浓黑云遮住大半,不见五指的黑暗吞噬了二分之一的大陆,褚寻鹤扫了眼漆黑的天际,一时也来不及多考虑什么,握紧吟春直直劈了过去,这一次剑身轻而易举地撕裂皮肉,从左肩一路削到右侧腰腹!
“……”
兽瞳赤发的巨兽瞪大双眼,声音嘶哑地叫了两声,被划破的喉管噗嗤噗嗤蹦出数股鲜血,随后砰!一声彻底炸开。
零碎的皮肉撒得遍地都是,黑雾慢慢消散,一颗啃掉一半的雪白眼球咕噜噜滚落,又被只绣金短靴以脚尖轻轻抵住,而后重重踩了下去——噗!
眼珠彻底被踩爆了,中间粘稠的液体喷得到处都是,法则用一只手捂住鲜血横流的眼睛,看向面前神色自若的塔尔赫尔怒不可遏地说:“你!”
“会受到惩罚,我明白。”塔尔赫尔漫不经心地回答,找到块石头慢吞吞地将鞋尖沾上的液体蹭去,“无所谓,不过是削去我的神格和骨肉,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神情有点恍惚:“反正我要保护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褚寻鹤站在半空无声地凝视着他,过了许久,闔眼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手一松收回了吟春。
他突然百感交集,心中那股灼人的悲痛慢慢平息了,另外一股奇异的情绪冲刷上来,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
温祭秋,你果然不骗我。
到了最后,你还是选择护住你兄长的命。
……真是个傻瓜。
把别人的命当珍宝一样护,自己的命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法则终于暴怒之下,不甘不愿地回归了自己的那片空间。
塔尔赫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离开,待空间缺口从绯-红天幕上彻底消失,才施施然一挥手,扫去了苍穹之上令人心怖的血色。
撕裂的地面缓缓愈合,被一分为二的海水重新倒灌,几人眼疾手快地冲到岸上,目送那骇人的巨坑被海水填平。
一时间波涛汹涌,狂风大作,一尾巨鲸在起伏的浪潮中冒出个脑袋,看见几人,激动又匆忙地喷-出数十米高的水柱。
褚寻鹤第一个注意到这位兴高采烈的兄弟,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才从尾巴那一条快要复原的伤疤那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他轻轻地呵了一声:“利维坦。”
语气冷淡得像千年积雪,站在一旁的天照拿眼瞅他,慢慢地,又将视线挪向朝他们游来的庞然大物。
过了一会,她才隐隐在背上认出一个熟悉的人:“……尼奥尔德?”
巨鲸利维坦背上,神明尼奥尔德浑身狼藉,一只手软塌塌垂在身侧,一只手搂紧了个东西,正朝他们挥手。
褚寻鹤从他那半点不作伪的喜悦中窥见了什么,原本暗淡无光的双眸突地冒起一点亮。
利维坦以平生最慢的速度游到了岸边,摆着即使化作巨鲸也依然可以读出不甘不愿的表情弯下身体供尼奥尔德走下,随后摇身化成魁梧高大的人身,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尼奥尔德怀中的东西:“给我。”
尼奥尔德正伸出只手小心翼翼地逗弄,闻言动作一僵,侧着身子躲远了点:“……想都别想。”
利维坦没说话,即使他脸颊上每一寸肌肉都在努力的表达自己的渴-望,尼奥尔德依然跟个瞎了好几百年的人一样视若无睹地转向了褚寻鹤。
“你过来一下。”
褚寻鹤眸中的光更加亮了,他走到尼奥尔德跟前,微微颤-抖地低下脑袋,伸出一指勾开了尼奥尔德臂弯里雪白的布。
里面是一个孩子。
粉雕玉琢,乖巧可爱,正阖着眼,呼吸安稳地熟睡着。
褚寻鹤眼睁睁盯着那睡得两颊泛红的孩子,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大脑空白一片,呼吸彻底停止,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逼迫它疯狂得跳动着,甚至蹦到嗓子眼,压迫了舌根和咽喉。
他抖着手指,甚至不敢去触碰这个孩子的脸,只勾住白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好像要将他的模样完全刻进记忆中。
尼奥尔德温声说:“这是我刚刚,赶去长眠之地,那位领主抱给我的。”
褚寻鹤张了张嘴,咽喉依旧发不出一丝音节,泪水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在近乎窒息的气氛中,尼奥尔德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用白布衣裳包裹的孩子塞进了褚寻鹤怀中,眼带泪花地笑着说:“长眠之地的那位领主和我说,当时温珣自杀时,结合母神给予的赐福制造了悖论,因此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留下了半个神魂,被流浪者带到了长眠之地,由领主接手。”
褚寻鹤张了张口,这一次他终于能挤出几个音节古怪的字:“所、所以……”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温热的孩子,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孩子,就是温珣?”
尼奥尔德点了点头。
他说:“这副身体是瓦沙克用自己的骨肉制作,在日后会源源不断滋养他破损的魂魄,直到彻底修复,至于神格……流浪者交给了他自己剩下的半个。”
褚寻鹤无声地:“……”
尼奥尔德耸肩,扶住半边废掉的手臂,露出一抹笑意:“等到灵魂足够坚韧,你可以把体内的神格交给他。”
“不过,那应该会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没关系。”褚寻鹤已经听不进去尼奥尔德剩下的话了,他喃喃地应了一声,俯下身时连嘴唇都在剧烈颤-抖,声音哽咽得不像样子。
“只要他回来了就行,别的我都愿意等……”
那睡梦中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秀气的眉,歪过头往褚寻鹤衣服上依恋地蹭了蹭,似乎是闻到熟悉的气味,本能地往怀里缩了缩,握住垂下的衣领陷入了熟睡。
褚寻鹤低下头去亲吻孩子微蹙的眉心,一点一点将它亲吻平整,哽咽又虔诚地说:“温珣,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