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之后很多很多年里,瓦沙克都不敢踏上阆风的任何一座城池,即使是最偏远,最贫瘠的北菇山,也不曾迈足一次。
他死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将自己的感官全部封闭,用尽全部神力给自己编织了一场荒唐大梦。
当然,做出这种选择不只是他。
倒霉蛋尼奥尔德同样做出了这种事。
因为在那一天过去后的好几百年里,他们都没办法忘却那时褚寻鹤的表情。
也无法原谅,明明察觉不对却并没有阻止的自己。
……
半空中惨白文字成段成段浮现出来的那一秒,褚寻鹤什么都看不见。
他就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人推进了深海,咸腥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口鼻,冲破耳膜、声带、眼珠,把声音和画面一块从大脑里剥夺。
然后再报复似地,倒灌进成堆的,大量的,有关温珣的种种回忆,有关他们的种种回忆,还有铺天盖地,化作利刃疯狂切割他血肉骨头的爱意。
在那个瞬间,他愣愣捂着心口,在时钟冰凉,却又变-态般扬起喜悦情绪的机械音里,一遍一遍感受爱意和悲痛凌迟神经的痛楚。
直到聒噪的声音完结了,时钟乖顺地凑到他的面前,化成那么渺小的一块东西,强行钻进口袋中,那么那么轻地去蹭他湿冷的手心,褚寻鹤才拉回一丝神智,眼神聚拢,定格在面前比自己高大百倍的法则上。
“……”
他张了张嘴,这才发现嗓子被无形的绳索死死捆住了,空气和字眼全都堵进嗓子眼吐不出来,尝试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无声地举起了剑。
法则被他盯的愣住,然后又被他不由分说劈头砍下的一剑斩的猝不及防。
祂头一回没忍住地,艹了一声。
褚寻鹤这一剑直接削断了法则两根手指。
新神和旧神之间的确是拥有本质区别的,恰如塔尔赫尔以一敌三都绰绰有余,温珣就算是有伤在身重病难愈也能躲开褚寻鹤的桎梏,自原初混沌中诞生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比从神格中抽取的强太多。
更何况,褚寻鹤还吸收了来自魔海之中曾归属于十二邪神的神力,天空之神云螭的全部力量,总总相加,经过温珣半个神格和伴生神兽菲尼克斯的调结,终于达到了一个堪称可怖的高度。
——足以和法则抗衡的高度。
于是在那一剑挥出,生生斩断法则手指的刹那,大陆上的权利,便悄然一分为二。
法则隐隐察觉,却无能为力。
自此,温珣的最后一步棋,终于走完。
一直到世纪终末,新的时代划开序幕,接二连三封印力量融入人群之中,各自四海安家的新神,也无法知晓,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步的。
或许是在很久之前,又或许是在短时间里,他们无数次质问当事人,但不管怎么软磨硬泡,神明都三缄其口。
他们唯一能猜到的,就是这个想法也是流浪者的打算。
从他踏出那三百年后的末日的刹那,便已经定下。
高空中剑光硕硕,千万长剑当空砸下,法则应对不及,自创世以来头一回仓惶又狼狈地侧身躲避。
他的神色非常难看,毕竟现在的褚寻鹤早已不是先前随手便可碾碎的蝼蚁,而是足以与他抗衡的强大存在——即使对方体内的力量杂乱、浑浊、还在不断侵吞持有者的理智。
但他的确强大。
强大得让他忌惮。
褚寻鹤暗红色的双眼眨也不眨,浑然如两颗死珠子,映出法则在躲避和进攻中,紧绷的脸颊和烧红的赤发。
他无声无息,不言不语,面上表情冰冻到了极致,盯着谁看的时候像是在瞧个死物,手中招式一次比一次狠厉,到了最后俨然是以命抵命的打法,把法则杀的节节后退,又恼羞成怒地疯狂反击。
亚特兰蒂斯海的海底被他们砸开一个又一个深坑,石块沙粒漫天飞舞,裂缝中滚烫的岩浆到处乱撒,掉到哪里哪里就多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塞壬在惊恐之余不由担心他们把这给拆了。
不过拆了就拆了吧。
他转念一想,扬手召回了自己三叉戟,尖端划过鲜明雪亮的一条弧线,直直指向自从刚刚开始就魂不守舍浑身冒冷气的旧神。
他现在也很想把面前这位拆了。
塔尔赫尔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怒意,在这位纯粹的新神硬生生用半边肩膀顶住镰刀一击的时候。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手里的镰刀倒是忽然一顿,随后被左后方破空而来的长枪当地一声打进地底。
塔尔赫尔默不作声地扭头:“……”
天照站在他斜后方,之前受伤的侧腰还在流血,手里的长枪却握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她的表情绷的很紧,面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难看,眼皮肿得不成样子,脸上却一滴泪痕都没有。
瞧着……
有些像温珣刚刚把她带回来的时候。
塔尔赫尔被自己的回忆惊得愣住,迟来的悲伤这才从心口细细密密向上啃食,咬住血管,叼紧喉咙,把一波又一波的剧痛传送进大脑。
他这才想起其实天照以前和他最亲,小姑娘可爱又天真,好奇极了旧神手里翻滚的骰子,每次见面都要抱住他的腿盯着看上好久。
很乖。
塔尔赫尔回忆,想起了温珣那时对他说的话:“她很喜欢你。”
“在你这,总是乖的不可思议,真的不考虑带回去养几天,你的神殿太安静了。”
是吗。
是吧。
旧神眨了下眼,瞧见天照眼中划过一丝惊奇,映出自己眼角一滴水珠。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敢整理,不敢乱动,以为终于有一天,你会打开神殿的门,坐回神域那张石桌前,隔着氤氲茶雾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到了那时,神殿就热闹的和以前一样了。
可是你就是不回来。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还是不回来。
那空旷到让人害怕的殿堂里,始终只有你当年编织的玩具。
……温珣啊。
你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塔尔赫尔勾了勾手指,埋进地底的镰刀颤了颤,拔地而出回到了他手边。
可是我真的只是……
想要让你的眼中,能倒映出我的影子而已。
想要让那永远高悬普照的明月,也分出一缕照亮我。
这有错吗?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镰刀察觉到了旧神剧烈起伏的情绪,悄然化作骰子悬浮在手侧。塔尔赫尔轻轻握住,没有动作,安静地站在原地,迎上了身后呼啸的风声。
噗嗤!
心脏被捅了个对穿,不过遗憾的是旧神不会被新神的武器杀死,因此他只是皱了皱眉,吐-出一口鲜血。
噗嗤!
一把大刀自腰腹切入,从脊背切出,金色的血喷涌而出,沾满了纤细修长的手指。
塔尔赫尔纹丝不动,溅上血珠的睫毛一抖,眼中照出忒弥斯满脸泪痕。
他扯唇想要露出一抹笑,鲜血却先一步从眼角淌了下来,滴在那瓷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