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送季祐风至府门外,马车两侧随行侍从垂手肃立,车夫一早就恭恭敬敬掀起了车帘,被远远拦在巷口的百姓伸着脖子张望这是哪位贵人出行。
季祐风站在脚凳前,手搭在身边下人胳膊上,却不急着上马车。
他回身看着沈聿,含笑道:“连卿既无意官场,孤便不再多言,但有一事,孤要提醒连卿。”
沈聿:“殿下请讲。”
季祐风眼含深意,“沈将军固然身有旧疾,可大体还硬朗,就这么遽然离世,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也未知啊。”
沈聿两点漆黑瞳仁定在男人面上,只见季祐风谈笑自若,气定神闲,片刻,他垂眸拱手。
“草民明白,谢过殿下。”
季祐风笑意一深,状似无意般感叹了一句:“话说回来,贵府竟连乐坊师父都随身跟着五六个丫鬟,果真是家大业大,孤也算长见识了。”
沈聿慢慢抬起眼。
季祐风微微一笑,踩着脚凳进了马车。
车铃叮呤作响,翊王的车驾渐渐远去了,沈聿立在原地,眸色渐深,思索片刻,他唤了声:“沈非。”
一瘦高的黑衣青年应声上前:“公子。”
大概是六年前,沈聿原来身边的长随因病去世,沈非从此跟在了沈聿左右,这六年里也一直跟着沈聿住在佛寺,今日才回沈家。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亲的尸身是否有不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沈非骇然色变,一抬眼,只见男人的面色阴沉而莫测,想了想便没多问,只沉声应是。
一转眼,日落月升,乌金西坠。
黯蓝暮色里,府中四处点起灯,沈家膳厅摆好晚膳,因在服丧期间,又只有兄妹二人用饭,菜式便简单了些,不过六道素菜并一道桃胶羹。
沈忆刚迈进膳厅就看见一道眼熟的挺拔身影堂然端坐,正同管家说话,火噌地一下就起来了。
唇角提起笑,她妥妥帖帖地行礼,姿势仪容挑不出半分差错,“兄长万福,劳兄长久等。”
沈聿看她一眼,挥手让管家退下,“过来用膳吧。”
沈忆走过去,没坐男人两侧,径直坐在了他正对面。
垂眼一瞧,膳桌上惨淡一片,六道素菜皆是什么文思豆腐、大煮干丝之类,清汤寡水。她素来口味重,喜吃辣,这些菜以前根本上不了她的膳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爱吃的。
沈忆胸口怒火烧得更旺。
这些厨子管家巴结沈聿她认了,可连一盘菜都不给她留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握着汤匙搅着碗里的桃胶,撩起眼皮看向一边侍立的秦绍,慢条斯理道:“秦管家,听说最近府中给二公子请了乐坊师父教习尺八,有这回事吗?”
说着,沈忆的目光转到了沈聿脸上。
男人执箸的手分毫不动,面上未起半点波澜。
秦绍想了想,躬身道:“回大姑娘,据我所知,并无此事。”
“哦?”沈忆笑道,“那就奇怪了,既然并没有这件事,兄长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她停下搅弄桃胶的汤匙,笑吟吟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沈聿放下筷子,微微皱了下眉。
旁边忽然响起陌生的男声:“回大姑娘,公子是听小的说的。”
沈忆循声看过去,看到一瘦高的黑衣青年从沈聿身侧走出,姿态挺拔笔直,神色恭敬。
沈忆自幼过目不忘,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得清楚,她立刻认出来,这人是今日跟随沈聿一起入府的那个长随,她挑了挑眉:“你?”
沈非道:“小的听几个丫鬟说起这回事,便说给了公子听,谁知传言不真,还请大姑娘降罪。”
“嗐!”秦绍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一拍脑门,连声道,“瞧老奴这记性,前几日夫人是说过要给二公子请师父来着,只不过人选还没定下来,底下人嘴碎,传着传着就当真了也是有的。”
沈忆看这两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
沈非悄悄松了口气。五年前他跟随公子在寺中修行时,沈庭植曾来信说收养了一个乡野出身的孤女为养女,取名沈忆,彼时他和公子都未把这件事放心上,可如今一看,这位乡野出身的孤女……气场也忒吓人了些。
谁料这口气还没送完,又见少女望着沈聿道,“可小妹还有一事不明,兄长今日下午见了我,为何不向翊王殿下道出我的身份,而是谎称我为乐坊师父呢?”
沈非默默退回去。
沈忆盯着沈聿。她倒要听听,这人费尽心机不让她和季祐风相识,到底有什么用意?
却见男人微扬了下眉,“你是说,今日下午我和季祐风遇见的人,是你?”
“不然呢?”沈忆眉心跳了跳。
“竟然是这样,”沈聿若有所思,“原来我认错人了。”
沈忆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男人面带愧疚,“你我仅一面之缘,当时又匆忙,未能记真切,这才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沈忆:“……”
她微眯起眼,看向沈聿。
这个男人自打露面起就透着古怪,要说他没认出她,她根本不信!可观他神色,却又泰然自若,坦坦荡荡,诚恳至极,并不似作伪。
“当真吗?”她问。
“不然呢?”沈聿微微一哂,“难不成我故意不让你见到翊王?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我似乎没有理由这样做吧。”
这也正是沈忆最疑惑的地方,才认识不到一天,她实在想不出沈聿能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认识季祐风。
片刻,她松开拧着的眉头,缓缓一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那下一次,兄长可不能再认错了。”
沈聿道:“一定。”
两人正说着,管家进了膳厅,将沈忆眼前几盘菜往外挪了挪,又从身后丫鬟端的托盘上端出两盘菜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