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重新站回了地面,他跟师尊说想祭奠一下死去的人们。
但他其实也不太懂祭奠的方式,只是站在废墟里,向着那虚空拜了三拜。
楸吾跟他讲了关于风岚县的另一个故事。
说从前有个书生,他并不是很穷也不是很富有,他有养母供养他读书,长到二十岁都没受过多少除读书以外的磨难。
二十岁那年他去巴郡参加秋闱,归乡路上正好遇到暗恋女子出嫁的车队,他失魂落魄上前拦车,反被小姐的侍卫痛殴一顿扔下山崖。
书生掉下山崖,没有死掉甚至没有受伤,他意外得到了一个魔头的庇护。
一般的魔头不会有特殊的名字,这魔头并不一般,它在魔渊的实力等级为境主,又因其特殊的能力,被修仙界的修士们命名为“婆娑影”。
“婆娑影”庇护书生是有条件的,它需要一个安居的地方,于是书生便向魔头提供了风岚县的位置,在回到风岚县之前,屠尽了小姐出嫁的车队,将小姐掳回了县城,而风岚县也遭遇了建城以来最大规模的屠杀,最后只剩下书生和小姐两个活人,连书生的养母都没有逃过这一劫。
小姐到底只是个凡人,再加上父母亲族被屠戮,忧思过重,与书生成婚半年,便撒手人寰。
书生留着小姐的骨架,命婆娑影将捏造出小姐生前的模样,又捏造出城里其他人,自己当上了风岚县县令,重复着小姐出嫁前一个月的生活,以此欺骗了许多外来的凡人和好些修士,直到他们师徒二人到来。
“婆娑影原身是只乌金色的巨鸟,与修仙界里的重明鸟模样类似,又被称为未明鸟,其能力是用影子造出幻梦,爱好则是将自己的巢穴筑遍三界。”
“我们若来的晚一些,它便要吃了董今升,换到另一处筑巢了。”
楸吾徐徐道来了一些修仙界与魔渊的事情,宋泓听得入神,末了还是没忍住在楸吾掌心写:“董今升他真是个坏人。”
“如果他没有被人扔下山崖呢?”楸吾却反问他。
“也是他自己先拦车的。”宋泓撇撇嘴,“而且后面他屠城,连他养母都没放过。”
“还不上当,挺厉害。”楸吾顺嘴又夸宋泓。
宋泓觉得自己是被师尊当傻孩子看了,他慢慢地写:“我之前在皇宫,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人。”
“所以我夸你厉害啊。”楸吾理所应当地说。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觉得怪怪的。
他们又开始了新的旅程,师尊说不着急带他回宗门,还要在凡间待上半个月。
“先跟你说清楚,回宗门以后,得经过灵根测试,再接下我三招,才能正式拜我为师。”
楸吾继续捞着宋泓的腰御剑,宋泓想趴师尊肩膀,但被师尊拒绝,心里还闹别扭,所以没太听清楚之后的话:
“如果你没有过关,那你我便没有师徒的缘分了。”
*
雨天,师徒二人披蓑衣盘腿坐在竹筏子上,顺着宽阔的江面往下淌,楸吾甩出竹竿钓鱼,一钓一大串,都是从魔渊跑出来的魔物。
竹筏风雨飘摇,在这漆黑的江面如一片枯叶,但宋泓并不感到害怕,他倚靠在楸吾身边,跟楸吾猜每一条鱼的大小,有输有赢,偶尔耍耍赖,不多时一夜过去,师徒二人满载而归。
从竹筏上岸,风雨未停,楸吾拎着宋泓找到山野间的一处破庙,在此处避雨、打坐修行。
宋泓还是调息不过两个小周天,他睡着之前看师尊在打坐,睡醒之后看到师尊还在打坐。
小孩玩闹的心思又涌了上来,他小心地搓了搓手,又把手拍自己脸上感受了一下,而后才屏息悄悄地把手放在师尊侧脸。
破庙的门坏了,屋顶也不太严实,师尊开了结界,没让雨水落进来,但那湿寒的风没能挡住,把师尊的侧脸吹得发凉。
宋泓干脆双手捧了师尊的脸,想给他暖一暖,师尊脸颊很软,他捧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捏了捏,不自觉地发出满足的笑声。
但这一笑,就把楸吾的眼皮掀开了,他俩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宋泓都没把手放下。
“好捏啊?”楸吾抿着唇不笑。
宋泓也没有感觉害怕,还傻愣愣地点头:好捏。
果不其然,下一瞬脑瓜崩就敲过来。
宋泓撅着嘴放手,屡教不改地直接扑进楸吾怀里,仗着自己身量小,轻易地拱到了舒适的位置,贴在人心口哼哼,写着:“师尊,我刚睡醒,你还打我。”
“我要真收拾你,你恐怕现在都到雨地里了。”楸吾冷笑,倒也没把他推开。
宋泓才不信,猫儿似的拱了一会儿,把脸从楸吾胸口挪开,腾出一只眼睛望向门外。
天光蒙蒙,细雨淅沥,破庙之外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柿子树,叶子都被风雨打落,只剩下满树黄澄澄的熟柿子,不知名的雀鸟有一下没一下地啄食,不一会儿,一颗柿子落了。
“啪嗒”,这是孤寂天地里难得的脆响。
宋泓咽咽唾沫,楸吾只瞥了他一眼:“想吃柿子?”
本来不想,但师尊这么说,他就想了。
“自己去摘。”楸吾推了推他脑袋。
“外头在下雨。”宋泓撒娇。
“我给你开结界,淋不到你。”楸吾说。
宋泓却一下子搂住楸吾的腰不放:“不,我不想和你分开。”
“就这一会儿。”楸吾失笑。
“一会儿也不分开。”宋泓耍赖。
“之前没见你这么黏人。”楸吾拍了拍他马尾,到底没把他撵走。
师尊只调整了下坐姿,原本掐诀的双手把他搂稳,和他一块往门外看去;师尊的衣料温暖,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满目都是灰蒙色,雨伴随着飘渺的雾气,地面枯草荒芜,远一点的地方是落叶的林子,近一点的就只有这一棵柿子树,雀鸟扑腾着泛灰的羽毛,破庙的顶被茅草覆盖,而茅草的尖端滴滴答答地落雨。
只那点柿子的橙黄是唯一明快的色彩,风摇一下,鸟啄一下,憨态可掬地晃动着圆滚滚的身子。
“啪嗒”,又是一颗圆润的果子落地。
宋泓没感觉到嘴馋,他只感觉心很静,静到天地间唯独剩下他和师尊二人。
师尊的心跳声平稳而安宁。
“我就跟养了只猫儿一样。”师尊忽然说,“原本觉得你像小狗,但这些日子你没少爬我怀里,而且不吵不闹,还是更像猫一点。”
可我是个人啊,才不是猫啊狗啊的,宋泓不服气。
但师尊垂眸含笑的神情又看得他发怔,宋泓乖乖地应了一声。
“喵。”
养了我,可不能再丢下我哦。
*
楸吾拎着宋泓,一路御剑北上,人间处在南北分治的时期,南边的祈国还在内乱,北边的溱国则准备趁机渡江,最好一路攻打到盛京。
师徒二人在江北看见了陆续集结渡河的军队,不过他们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溱国的京城长宁,故并未在意军队的开拔,反正长宁城里一派安定祥和。
可惜愈发安宁祥和,也愈发藏污纳垢,师尊说他们此行是来斩杀一只来自魔渊的猫妖。
宋泓有些后悔应承下师尊说他像猫这一茬,他可是见过师尊拔剑的样子,想象一下那剑往自己身上砍就瑟瑟发抖。
“我们不去客栈吗?”
楸吾直接拎着宋泓落地于某处屋顶,师徒二人做贼一样趴在青天白日锃亮的瓦片上,宋泓在楸吾胳膊上写写画画地问。
“这次不停留太久,就一晚上。”楸吾全然不认为趴在人家屋顶有何问题,“今晚是长宁城的灯会,皇室会带头放天灯,到时候满城上空漂浮着天灯,别提多好看。”
“可我们不是来捉猫……”宋泓写到一半,顿住了手指,师尊说过降妖除魔并不重要,“我们趴在这上面别人会看到。”
“他们看不到。”师尊笃定地说,“你现在就睁大你的眼睛,找一只通体发黑眼睛是金色的猫,它应该是只公的,但被阉了,所以特征很明显。”
欸?欸!
“这地方可不是我随便停的,这是长宁城的钟楼,算城池的中心区域,能看到长宁城其他重要的建筑,而那魔物就躲在其中。”
好吧好吧,师尊说什么就是什么,宋泓调整了趴着的姿势,骑坐在屋脊上,开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楸吾则得了闲,也找了块平稳的位置坐下、盘腿打坐。
猫,猫,猫。
黑色的、金眼睛的猫。
宋泓透过重叠的宫墙,看见珠圆玉润的貌美妇人怀里,搂抱着长毛蓝眼睛的波斯猫,视线一转又看见与狗打架的狸花猫——皇宫里可谓是猫咪聚会,可是白的黄的杂毛的,没有一只是黑猫。
宋泓拍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傻了,皇室有诸多忌讳,应当不会收留黑的没有杂毛的猫。
他调转方向,看向生活在皇城根下的勾栏瓦舍、酒楼饭馆,还有寻常百姓家。
墙角睡觉的三花,聚众群殴的杂毛,饿成一滩猫饼的白猫,还有飞檐走壁的黑猫……不过这黑猫不是金眼睛,而且它是一只母猫。
宋泓找过了室外,继续扫视室内,一家家一户户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他躲避掉一些不该他这个年纪观看的画面,让视线停留在某处楚馆的奢华房间。
那房间布置着各种光华夺目的宝器,屋内燃着袅袅的熏香,珠帘掩映的床榻上没有人的痕迹,只四仰八叉地躺了一只没有一丝杂毛的黑猫。
宋泓看了看黑猫关键的位置,它的铃铛不见了,他正想伸手拉一拉师尊的衣袖,黑猫睁开了眼。
是瑰丽的金色竖瞳。
与此同时,黑猫房间的隔壁,那对在床帐里抵死纠缠的男女各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没有了生息。
“放心,它没察觉到我们。”楸吾勾起一抹笑,“察觉到了,它可能会收敛些,把人留到晚上杀。”
宋泓有些气恼,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师尊又猜到了。
那厢黑猫跳出了珠帘,直奔那死人的房间,它残忍地咬开女人和男人脖颈的血管,啄饮了两口血,便又摆摆尾巴回到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