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一大早被楸吾摇晃起来。
他迷迷糊糊看向窗外,发觉天都还没亮,但师尊已经拿了手绢给他擦脸。
“今天要早一些出去。”楸吾把宋泓捞进怀里,柔软的藤蔓从他袖口探出,轻而软地帮宋泓梳头扎马尾,“而且不走正门。”
“嗯?”宋泓立马打了个激灵,在楸吾胸口写,“我们走窗户啊?”
楸吾不置可否:“到时候可能有点疼。”
不是可能,是真疼。
宋泓被楸吾圈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师尊腾空跳出窗台,随后宋泓仿佛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墙壁,头嗡嗡地疼痛,一阵琉璃声碎后,他师徒二人平稳地落到了客栈下方吊脚楼的房顶。
楸吾平稳迅捷地在屋檐上跳跃疾走,宋泓捂着脑门,不自觉地疼出了些眼泪,但习惯性地咬着后槽牙不吭声,隔着眼泪的雾蒙蒙,看见远处近处房屋里红灯笼摇曳,于未明的清晨亮起一片融融的火光。天边是慵懒的胖月亮,月亮旁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天穹就这般沉静无垠,干净的幽蓝色与地面橙红的光亮相呼应。
他正看得出神,却不知怎么又撞上墙,随即又一阵脆响,他明显听到了脑门上包磕出来的声音。
原本眼泪还忍得住,这下直接不受控地流了出来。
“师尊!”宋泓痛哼,眼泪汪汪地抬起脸瞪着楸吾。
“抱歉。”楸吾淡淡地抿出一个笑,用手轻轻揉着他撞疼的额头,衣袂轻扬,楸吾施施然落到了平坦的长街上,“之后就不会疼了。”
宋泓发觉是自己娇气,但还是蹭了师尊手心好一会儿,把眼泪都擦师尊衣襟上才罢休,擦完又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在师尊肩膀写:“那我自己下来走路可以吗?”
“行,接下来都是平整的路。”楸吾也利落地将他放下。
宋泓晃晃脑袋定神,耳边风声经过,霎时人声鼎沸,五官奇特没有脚的城中居民,如幽灵一般漂浮穿梭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红灯笼融融的光照出了黑色的影子,那影子蹦蹦跳跳,是宋泓之前见到过的巴掌大的小人。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看,惹得好些小人停住脚齐刷刷地回头,楸吾拍了他后脑勺,令他调转视线,小人这才发出欢快的笑声,四散逃开了。
“都这么些天了,还管不住你这眼睛。”楸吾板起了脸。
宋泓不服,抓了楸吾的手就写:“你又不告诉我为何不能看。”
“我没说过吗?”楸吾倒疑惑了。
“你没说过!”宋泓气鼓鼓。
但他也不甩开楸吾的手,就拉扯着人,梗着脖子往前走,楸吾扬起些心虚的笑音:“这会儿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等事情了结,我再跟你细讲。”
哼,这还差不多。
宋泓慢下了脚步,和楸吾并到一排走。
他们跟随着人流,走在挂满小圆灯笼的屋檐下,灯笼的红光映透了他们青色的衣衫,楸吾在之前胭脂铺子的门口站定,只一抬手,就把他们冷清的外衫换成了喜庆的正红。
店铺的老板还穿着红衣,她懒散地在架子旁摆放着胭脂水粉,宋泓探头探脑,没见着其他两位姐姐。
“她们跟着大家一块去杨府了。”老板姐姐看也不看,便知晓了宋泓的小心思,“你们跟着人群走便是。”
“那姑娘你呢?”楸吾问。
“我铺子里还有许多杂事,脱不开身。”老板姐姐托了一盒胭脂,款款地走出店门,那双豆豆眼里漫溢出了疲惫与麻木,“再者公子若不出手,杨小姐的婚礼便不止这一次,我也没必要次次去凑这热闹。”
“姑娘慎言。”楸吾提醒。
“就算没有你二人来访,我也打算这么跟县令大人说。”老板垂眸拧开了胭脂盒,“小公子,上前来。”
宋泓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松了楸吾的手,走到老板姐姐跟前。
却见老板姐姐双指往胭脂盒里一蘸,再往宋泓额前点了又点,“我都快忘记冬天是什么样子的了,所以给小公子点朵梅花。”
“之后穿过结界,就不会疼痛了。”
宋泓心下一跳,再回过神,老板姐姐已经盖上胭脂盒,转身回到了店铺。
“二位,一路小心。”
倏忽,胭脂铺的门扉紧闭,里面传来沉闷的碎纸之声,屋檐下的红灯笼也被一阵妖风刮落,骨碌碌地在地面滚了两圈,彻底熄灭了。
宋泓想扑上去敲门,被楸吾拽住了袖子。
“走吧,今天要是运气好,还有云片糕吃。”楸吾紧攥住了宋泓的手腕,拉扯他继续随人流前进。
那老板姐姐,还有客栈里消失的六个怪人……他们怎么办?
宋泓想问楸吾,但他隐隐地又有了些猜测。
不会有好结果的,宋泓抿了抿嘴唇。
“东家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楸吾提点了一句。
宋泓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笑。
身前那些蹦蹦跳跳的黑色小人再次扭头看,宋泓只当没看见,又抬头望一望那假假的胖月亮。
人群漫过长街,拐弯沿着青石板的阶梯往下走,红灯笼红绸子,晨光熹微里,映衬得青灰色吊脚楼更像是沉默的鬼魅。
宋泓支起耳朵,专注地听人们说笑,有说大人痴心多年终于得偿所愿,有说大人和杨家小姐天造地设,还有说要为大人今日成亲撑场面。
重复的爱戴,重复的敬仰,重复的话语,宋泓听着有些厌倦了。
他忽然不能明白这些“人”的欢喜,他和楸吾明明在人潮里行走,但他却感觉到有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和喧哗分离开来——可能县令早几天成婚,宋泓还会为县令感到高兴,但他在风岚县停留了太久,感觉到了这一派祥和之下令人不适的虚假。
幸亏他没法说话,不然早早就叫嚷起来,非得让县令这婚礼都办不下去。
走了一段下坡的阶梯,又到了一段平缓的街道,而后是漫长的上坡,镶嵌在山峦间的城市就是有这点不好,宋泓在视野受阻的前提下,也没办法通过路径推测出城市的面貌。
杨府还没有到吗?宋泓疲惫地晃一晃楸吾的手。
“累了?”楸吾猜出了他的小心思,还没等他回应,又俯身将他一把搂进怀里。
这会儿东边亮了一些,宋泓看到楸吾眼里的自己,额前开了一朵漂亮的红梅。
“看着是挺喜庆的。”楸吾笑笑。
宋泓垂了眼,刚刚压制下来的难过又漫上心口。
“师尊,我没办法很高兴。”他写道。
“因为你年纪还小嘛。”楸吾只这么回应,“不过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你还清醒。”
“还记得我们昨天看到了泥像吗?他们就是不太清醒,才变成了那样子。”
宋泓似懂非懂地点头,他知道那泥像里的白骨应当也是和师尊一样,是来自上界的仙人,但他肯定没法比得过仙人,他只是师尊的弟子,每天晚上运行两个小周天的气息就累得只想睡觉。
仙人都不太清醒,那凡人就更没办法了。
如此想着,宋泓看向周边人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冷漠。
太阳从群山那头露出半张脸,宋泓听见山上传来歌唱声,重叠的唱和簇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声声带着凄苦的哭泣与抽噎,旁边的“人”说再往上走一里路,就到了杨府大门,而这新娘“哭嫁”也是县里的传统。
宋泓细细一听,那歌声分明唱着:
“天上星星是月不明,尊一声爹爹听分明。
你为女儿操尽心,为儿一时诉不尽。
一怕女儿受饥饿,哺乳饭食按时进。
二怕女儿生疾病,稍有不慎送去医。
三怕女儿穿戴旧,挣钱买尽新罗裙。
四怕女儿不识字,送进学堂习书文。
五怕女儿性情恶,教儿谦让为善人。”
女声唱到这里,哽咽了好久唱不下去,那厢吵吵闹闹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声又继续哭诉:
“一哭我的娘啊,把我来生养,养大我一个啊,婆家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