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昭毫无高门贵女的做派,站在门口的大石狮子前,先把胡麻饼吃了个干净,才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往府里走。
临到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匾额。
黑底金字的匾额,上边六个大字:
敕造永定侯府。
永定侯府……徐燕昭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笑了起来。
这四个字,在世人看来,就等于“荒诞离奇”吧?
“对了。”茶楼里,就着两碗粗茶,百姓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最新的时事。“这位被废的皇后,是崇宁公主的后人吧?”
“可不是么,正是崇宁公主永定侯的后人。”
崇宁公主永定侯——瞧瞧这是什么怪诞的称呼!
另一人笑道:“永定侯府也是奇怪了,一代代出的,都是什么人?一个大男人,好好的侯爷不做,去皇宫里给女帝当皇夫,生出来的女儿,放着皇室贵胄身份不要,以堂堂公主之尊,竟要封侯。纵然永定侯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臣子终究是臣子,哪里比得上公主之位尊贵?”
“如今更不成气候了,给永定侯府的祖宗们知道,可不得气活了?”
“永定侯府的祖宗们?”另一人更是大笑起来,“早该气活了,瞧瞧永定侯府的祠堂,供着三个姓氏呢!成什么样子!”
永定侯府的祠堂里供的牌位都是历代永定侯的,自第一位永定侯到陆离之父,牌位都姓陆。偏巧到了第九代,永定侯陆离进宫给女帝当皇夫去了,牌位在太庙供着。永定侯府的第九代牌位,便空缺了。到了第十代,崇宁公主以军功封侯,便供了崇宁公主谢明霜。
崇宁公主的夫君姓徐,她的双生子分别姓徐和谢,偏是姓徐那位立了军功,继承了永定侯之位。
再往后,功臣也是臣子,哪敢用皇室的姓?
是以上一任永定侯也姓徐。
好好的一个祠堂,供了陆、谢、徐三个姓氏,也是亘古未闻的奇事了。
“我看啊。”有人小声说,“就是永定侯陆离好好一个大男人,偏去做什么皇夫,这不是倒插门女婿么?把陆氏的香火断了。陆氏祖宗震怒,报应在那些占据陆家的人身上。你瞧瞧永定侯府最近两代,都是什么事?老子打了败仗,连尸首都拼不全,葬礼都没一个。女儿好容易成了皇后,福薄成这样,才五年,就被废了,一定是陆氏祖先给的报……”
“嘘!”马上有人竖起手指,恶狠狠道:“想死么!什么话都敢说!”
说话那人打了自己嘴巴一下,一口气将茶喝光了,几人不再议论,赶紧散了。
话语如风过无痕,不会长翅膀飞到永定侯府再大声重复一遍,但徐燕昭知道外边是什么议论的。
说永定侯府的香火断了,说一座府邸三个姓。
十岁那年,她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他们继承了永定侯府,却不姓陆也不姓谢,而姓徐。
“如此一来,永定侯陆家,岂不是断了香火?”
父亲答道:“咱们永定侯府,自文庄公开始,传承的香火便不是男丁与血脉,而是荣耀,是永定侯府的千载名。”
“文庄”便是永嘉女帝之夫、太尉陆离的谥号。
“什么?”她不能理解,“名声这玩意儿,怎么能传承呢?”
“永嘉女帝对崇宁公主说,你不需要传承任何一个姓氏,只要建立自己的荣耀与名声。若名流千古,子孙后代姓什么又有何关系?无论将来你的孩子、孙子姓徐还是姓谢,或者姓陆,世人提起他们时,都只有一个称呼‘崇宁公主的后人’。”
“因为天下姓徐、姓谢、姓陆的人千千万,而被世人记住的崇宁公主,只有一个。她的子孙后代一旦被提及,都将打上‘崇宁公主’的烙印。若是子孙成器,世人便会说,‘不愧是崇宁公主’的后人,若是子孙不成器,世人便要骂,‘混账辱没了崇宁公主的名声’。”
她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那……爹,你继承崇宁公主的名声了吗?”
父亲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徐燕昭方知父亲这番话并不为世人认同。
在世人看来,“香火”依旧是姓氏、男丁、血脉。世人更普遍的做法,是无子之家,从旁支过继男孩,“以承宗祧”。名声荣耀之语,在世人看来,不过是永定侯府用来掩饰一宗祠三家姓的遮羞布罢了。
但徐燕昭喜欢这个说法。
她并不是生来当哪家血脉的母体,不是为了延续血脉、男丁、姓氏而回来。
她回来,是为了延续永定侯府、崇宁公主的荣耀。
更是为给自己挣个千古名声。
祖宗们。徐燕昭点了香,对着牌位们拜了又拜,心中念道:保佑我别死太早,先挣个名垂千古。
女子娇柔的五官在袅袅的青烟里,显得格外肃穆端庄,仿佛一把隐而不出的绝代宝剑。原来娇蛮天真的侯门千金,仿佛镜中花。
“小姐……”
奉伯的声音宛如一颗石子砸破水面,水镜下的面孔消失了,镜中花重现。
徐燕昭还是那个娇柔、矜贵得有几分蛮横的侯府千金,她将香插在炉里,深深地看了牌位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奉伯,我在这。”
奉伯见她从祠堂里出来,老怀甚慰,道:“刚才长宁伯府派人来问讯。”
“玉娘在江南,又怀着身子,先别告诉她,告诉钟世子,我一切都好,他给我照顾好玉娘,否则等着吃鞭子吧。”徐燕昭边吩咐边往东跨院走,路过正院甬道,又想起一事。“长宁伯府已经知道消息,这几天把门关好,谁来也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