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耐烦地重复:“你们没听错,朕下旨废后……啊,不,朕与皇后和离了,今日一早,徐氏已经离宫回府了。”
那龙椅上仿佛长了刀/子,多待一刻都是折磨,一番话的功夫,年轻的皇帝在上边动了七/八下。等话说完,他就像任务完成一般,起身道:“行了,今日无他事,退朝了。”
群臣慌乱:“陛下……”
“不必在朝堂上讨论,朕自有六部尚书、御史大夫等肱股之臣可处理朝政,江山无忧。”皇帝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
红衣太监立刻唱道:“退朝——”
皇帝一撩衣摆,顽童逃学似的离开,未及走出紫宸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史翰林呢?青词呢?”
“回陛下,都已妥当,后头香案已摆好了……”
“这……这……”礼部老尚书气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全了。“成何体统!”
群臣一时静默。
如今废后圣旨已下,该如何是好?
大梁体制,三司合作,维持朝纲。凡举朝堂大事,一般由六部提议商讨,于朝堂上提出,群臣商讨、完善、确定之后,交付翰林院拟旨。最后,皇帝检阅盖上宝印,颁布诏令,六部有司接到诏令,依令施行。
在此过程中,御史台可以弹劾不当举措,六部官员也可以抗争皇帝的提议,翰林院更有拒不拟旨的权力。简而言之,六部、御史台、翰林院之间相互制衡,是维护朝廷运行的三大力量。
可如今,御史台与六部还在履行本职,翰林院已成了奸佞之所!
如今的翰林学士史思敬虽然是状元出身,却在翰林院做了一年修撰便去了太常寺,一呆十五年。五年前当今圣上登基,酷爱修道,史思敬因写得一手好青词,被连升数级,如今已成了翰林院学士。
朝臣数次以翰林院关系重大劝谏,都被圣上驳回了。因见五年来史思敬除了给圣上写青词之外,诏书都由翰林院侍读负责草拟,群臣一时松懈。没料到,这一松懈,竟酿成今日大乱。
后宫之事特殊,是朝廷大事,也是皇帝家事。圣上突然决定,直接下了废后诏书,玉玺盖上,追也追不回来。满朝文武吃了个大跟斗,当场就晕了三个老臣,还有好些扶着柱子说不出话来。
紫宸殿登时乱作一团,叫羽林卫来抬人的,喊太医的,问“如何是好”的,全没了主意。
混乱中,户部尚书周仲溪正要开口,忽听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道:“史思敬这个奸佞小人!”
大殿登时静了一静。
是当朝从一品的御史大夫,蒋翕之。
大梁体制,正一品都是追加的荣宠,只给三公、三师、三少。实权的官,从一品已是顶峰。
一息之间,便有人接口骂道:“不错,圣上日益沉湎炼丹修道,便是受此奸佞的谗言!”
周仲溪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猫扑虫砸了瓷器,光打虫子?御史台的骨头,哈哈,可真硬啊!”
仓促废后一事分明是圣上任性妄为,御史台不思劝谏,倒是想把气撒在史思敬身上?史思敬一个负责写诏书的,圣上不发话,他敢矫诏不成?
蒋翕之捏了一把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陛下少年登基,如今正是爱帝王之权而不知明君之道的年纪,最易受奸佞教唆。诸位同僚,吾辈食君之禄,当以铲除奸佞、维系朝纲清明为己任。”
他是言官之首,一语说出,附和之声四起。
“不错。”
“蒋公说的极是。”
“奸佞不除,便如伤口腐肉不除,纵然施以药石,也是事倍功半,怎如除腐肉、再上药?”
一时言官们围着蒋翕之,边离开边罗列史思敬之罪。周仲溪站在紫宸殿上,脸色阴沉如霾,随时能刮起一顿狂风骤雨。
“周尚书……”左羽林中郎将为难地叫了一声。
早朝已罢,按规矩,群臣得在半刻钟内离开紫宸殿,不得逗留。
“哼!”周仲溪一拂袖子,大步离去。
直走出崇安门,才有人追上他的轿子,低声骂道:“大人勿怒。蒋翕之这个老匹夫,自视清高刚正,仗着自己门生众多,处处纵容圣上,实乃当朝第一沽名钓誉、虚伪奸佞之辈!”
周仲溪冷笑道:“哼,本官懒得与这老匹夫一般计较。本官倒要看看,蒋翕之有什么通天本事,能改了已下的圣旨!他自以为与帝后有三分师徒之情,却扳了史思敬五年没扳倒,如今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他说着心头一动,话头猛地打住。
跟着的人知晓意思,声音越发压低了:“大人,您的意思是……皇后与蒋翕之这老匹夫……”
合谋演戏?
不能吧?这可是皇后之位,也是能拿来演戏的?
几句话之内,周仲溪已冷静了下来:“如何不能?咱们这位圣上,离经叛道的事做得还少么?再说了,帝后乃是少年夫妻,而咱们这位皇后出身永定侯府,闲来无事可是能在禁苑纵马狩猎的……”
他没把话说完,旁人已懂了。
废后之事,只怕不简单。
跟在轿边的青衣小厮不需吩咐,已悄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