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从一堆册子上取下一张图纸,在桌案上铺平展开。
图纸上炭笔的痕迹潦草却很清晰,标注了密密麻麻的鲁班字。
张璜探过头看去,见她画的是一个车架,车架由十多个轮盘搭成,盘着铁链条,模样像极了乡野村庄里的那种水车。
张璜看了几眼,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的这个托运漕粮的轮车,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河工提过了。”
黄葭坐了下来。
大帐外,风声萧萧然不止,吹出了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汹涌的水声和号角声再度响起。
那是河工们下水掘泥了。
张璜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沉重,仿佛被拉回了过往的那段记忆中去,“大伙将这个法子上报给了河台,找了当时最好的木工来做。”
“后来,东西是做出来了,但不经用。”
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惘然,用手比划着,“我不妨告诉你,当时造的,比你画的这个还要大。”
“一共二十多个轮子,在寻常的溪涧流水尚可拉动三十石左右的粮,但是在江流,在黄河的几条支流,这架车不过半个时辰就会被冲得崩裂散架。”
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显出了疲软,“水车的力道远远不够,终究还是靠要几十号人下水才能逆着水流把粮拖出来。”
说到这里,他看向黄葭,声音柔和不少,“督工与其在这些事上做无用功,还不如帮我这帮兄弟们催催部院的粮。”
黄葭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势在必行”的从容,“老伯,若我没有成事的把握,那今日就不会请您来了。”
张璜微微一怔,双眼不禁要望向她,看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黄葭抽下腰间的鲁班尺,在图纸上轻轻一点。
那轮子的外围登时凹陷下去,带着滚滚的尘烟。
“光靠铁轮拉动漕粮是不可能的,要想增加这水车的承压,必须要加固一圈车筒。”
张璜皱起眉头,“怎么加固?”
无论是大批量的铁还是大量的铜,拖运都需要时间,况且铁和铜耗资不菲,官衙也未必拿得出这笔钱。
黄葭看向他,“在内筒加固一层材料,再用铁链将几个车筒连成一片,抗击洪水冲刷之力。”
张璜冷哼一声,“你说得容易,这样的材料要到哪里去找?”
黄葭仰起头,声音凿凿,“从前,东南将领海上作战的时候,船上架数十架佛郎机以击沉倭寇船只,防止其靠岸。只是佛郎机填药,常常出现炸膛。”
“子铳装填稍有不慎,弹丸出子铳时运行轨迹就会与母铳铳管走向不一,便会碰撞铳壁,每次碰撞管壁都会磨损铳管,甚至可能引起弹丸未出母铳铳管之前已经炸裂的状况,造成母铳膛裂。”
“为了避免铳管炸膛,清江浦找了一种材料,专门用作佛郎机铳管的加固和防护。”
她收拢了图纸,平静的声音仿佛是萧萧冷雨中的箭矢,不经意又正打中人心。
听了她这一番陈词,张璜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手掌不由地抓紧了桌案的一角。
河工血肉之躯抗击洪水,本就是拿命在拼。
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首躺在河岸边,家中妻儿失去了顶梁柱,只得了碎银几两仓皇回家。
若是能以辎重替代人力,那些人就不至于丧命。
张璜是带着他们出来的,如今又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了,心中不可谓不痛惜,只是身为工首,仍要装作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让众人安心。
此刻他不再言语,只死死地盯着黄葭,紧绷的情绪稍稍倾泻出来。
黄葭自袖中拿出一个金属制的环扣,“这是从清江浦一艘废弃的海船上拿下来的,是佛郎机的小半截铳管。”
金属环在暗淡的烛火下熠熠闪光。
张璜看向她,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敬服。
黄葭摩挲着铳管,“年代久远了,加固的铳管材料堆在库中却无人识得,我昨日融这上面的一些比对,已经找出来了,只是完工尚需一两日。”
张璜一愣,鼻尖有些酸涩,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黄葭看向他,目光炯炯,“这只是一件事,粮食的事我会再想办法。”
张璜叹了一口气,拱手道:“拜托了。”
…
大雨淅沥沥落下。
黄葭坐在江堤上,立起切木料的长刀,在熹微的天光中看着新磨出的利刃。
带着尘土的浑水从刀身上缓缓流下,仍掩不住其凄冷的铁光。
黄葭满意地扫了一眼,拿起一块干布擦净了刃口,以手指轻轻试刀锋。
风呼呼吹过,刀吟声清脆。
与周围那水车滚动的声音构成一曲恢弘的曲调。
她站了起来,看向河口那潺潺的水流,此地水涨奇快,直至今日,水方才落下了半尺。
远远望去,黑压压的车筒连成了一道“天堑”,高高伫立着。
大雨冰冷地打在地上,碎成一滩泥污。
黄葭背着匣子从岸边走上大坝。
将车筒的顶盖揭开,向里侧看,果然,经过一日的运转,加固的一层料上已经有了磨损和细纹。
“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