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的表情微微凝滞,又很快反应过来,“坐。”
沈叔谒微微躬腰行礼,坐在了薛俦的右手边。
他甫一坐下,薛俦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沈老板原先在福建就是做木料生意起的家,家底颇丰,从他手里拿货,就由他家的商船来运,他家里头可是有近三十艘船!”
沈叔谒笑了笑,玩味地看向薛俦,“哪有那么多,薛公说笑了。”
听着两人的寒暄,黄葭望着窗外浓密的阴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市舶司的船工首们接连北上淮安,如今,曾为内府鞍前马后的商人也来了淮安。
想当初,内府把持海运大权,天南地北的工匠、商人熙熙而来,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挤进那个狭小的码头。
辗转不过七年,内府颓势尽显,部院声名鹊起。
这阵满是铜臭的风,终于是从江南吹到了江北。
她沉下头,见对座的沈叔谒微微躬身。
坐在他身边的薛俦开了口,“黄掌事,朝廷下达圣谕,部院要督造海船以将丝绸、茶叶远销西洋,那必是要取用最好的材料来督造船舶,沈兄弟得来这个消息,高兴不已,今日来便是想来尽一份绵力。”
薛俦的声音不紧不慢,透着老迈的持重,让人听来安心。
只是脸上笑吟吟的神情,明晃晃的意有所指。
指什么呢?
无疑是想从营造海船的事上谋利。
黄葭总也不明白这些大商人,明明已经家财万贯,却总装成身无分文的乞丐四处打秋风。
黄葭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一边的沈叔谒。
沈叔谒的目光凝在远处,一动不动,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总让旁人以为他有备而来。
黄葭的脸上泛起冷笑,“这些事你们何不去找官衙说情,我虽有一个‘掌事’的名头,却也做不了什么主。”
沈叔谒与薛俦对视一眼。
沈叔谒举起了酒杯,看着其中微微泛起的涟漪,将汾酒的馥郁芳香一饮而尽。
他笑着看向黄葭,“掌事自谦了。”
“咚!”的一声,酒筹落在红木圆桌上。
薛俦微微一怔,眸光晃动着站起身来,他手脚慌乱,脸色却故作平静,朝黄葭拱手一礼。
“掌事,今日镇淮楼请了一个北边的戏班子来唱大戏,薛某先去点上,到时候等戏开场,便来请二位,二位慢用。”
他三步并两步退了出去。
厢房里透着一种异样的沉默。
窗外的江水潺潺流过,底楼吹拉弹唱的声音已经响起,乐人拨动着琴弦。
唱的是一首思妇怀人的边塞曲,化用了战场冲锋的号角,曲中却传出绵密的哀伤。
黄葭不由想起了江上的那些河工的号子,汹涌的气势中头顶兼天风雨,却在浪潮中溢出一种难以言明的苍凉。
沈叔谒抿了一盅酒,“掌事好像不大高兴啊。”
黄葭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是合上了眼。
这几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好不容易适应了清江浦点卯放班的日子,如今又遭停职去了河口。
没日没夜修补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小船小筏,身心俱疲,现下更是没有耐心与他说场面话。
沈叔谒见她沉默,低头一笑,接着方才的话头道:“掌事未免太把沈某当外人了。你能将薛公举荐入官衙送漕船的那些木料,必有法子将在下的木料一并送过去。”
他为黄葭斟了一盅酒,热气汩汩涌动,酒香悠悠飘起。
“说到底,沈某祖上也是福建建宁人,只是后来做生意才来了浙江,大家既是乡里亲旧,日后相互帮衬也在情理之中。”
黄葭看着窗外,只觉得这样套近乎的话油腻异常,眉头微微皱起。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拨动着一边的酒盏,“沈老板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是在哪里么?”
沈叔谒微微一顿,恭敬道:“是在河上。”
黄葭摇了摇头,只看向那片阴雨绵绵的天。
声音变得很轻,平白刻进几许风沙,“是在泉州市舶司的二门外。”
沈叔谒微微一怔,眼眸闪烁。
“你是督造那些船的人?”
这一问,重音落在了“那些”。
黄葭没有回答,但她此刻的沉默足以作答。
沈叔谒猛地一怔,心里的波涛卷起又落下。
黄葭望着远处淡漠的山脉,山峰峦起在绵绵水色中,仿佛一个驼着背的老人。
她抿了一口茶,“当年你承运了内府三成的‘货’,每回多出来的两百斤盐都要‘孝敬’给江提督,你私下里定然也拿了不少,才挣出了如今这么大的家业。”
她看向他,“你那二十艘船的暗舱图纸,就是我当时和三百多号船工画制和赶工出来的。”
沈叔谒一惊,心中的算盘悠悠打了起来。
既然她本就是个“内行人”,如今推拒了淮安本地的商人,启用了客商薛俦,一定是想故技重施,借机谋利。
黄葭回想起当初种种,脸上透出一种不忍回首的沉重。
多年前,提督借着宫中之势在东南大肆搜刮,借着提增运力的幌子让他们改造船舶,又靠着那改造的船运送私盐土矿。
这之后,东南金银聚敛于大富大贵人家之手,这些人又巧立名目,霸占民田,不久饿殍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