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时边走边想,说:“他罚跪呢,倒不是在英芝殿,在琼露门。我昨夜绕路去找人的时候还不小心碰上了。看上去也挺可怜的。”
“我看许顷挨了板子,他也是因为赵阙一事?”苍浪问道。
赵云时说:“你不是刚从刑部回来吗?没打听出什么?”
“方玉尘嘴严得很。”苍浪送人到府门外。
“听些宫人说,他是去帮忙照看赵阙来着,但那时人已经没了。”赵云时琢磨了一下,说,“回禀时贵妃发了好大脾气,兴许是撞在贵妃气头上了,这才罚他。也是奇怪,琼露门那儿没人去,荒草都半人高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跪。”
谢琮醉醺醺的,碧清要把他送上轿,但他还记着呢,偷偷跟温季说:“别招惹那内侍。”说着还不忘朝苍浪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当然,温季也醉的不省人事,把人送走后在院子里呕了半天,连谢琮给他的嘱咐一块吐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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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府正寝还亮着,主人未眠。
丛云端着醒酲汤进来,就见苍浪还坐在榻上。
他懒散靠着身后的靠枕,盯着一旁的拐杖出神。
丛云禀道:“主子,温小将军已经歇下了。”
待丛云走近,苍浪好似才回过神来,皱了皱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道。”
“昨夜一场雨就冷起来了,侍女们自己煮了些姜汤暖身子,分给我一碗。”丛云说,“主子要不要尝尝?”
他刚吃完酒,身上还热着,自然不用。
苍浪只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
见苍浪不再说话,丛云也注意到了这拐杖。
“阿骊一早走得急,兴许是忘了,属下给他拿过去?”
几句话的时间,狂风大作,吹开了窗子。
夜风猛灌进来,打灭靠窗最近的一盏灯,纱帐翻涌,香炉青烟被卷灭,顿时消散。
丛云过去关窗,再一回头,苍浪已经迈出正寝。
夜深露重,上将军独自驾马奔帝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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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从薄云中透出一丝冷光,宫门落钥。风卷荒草,簌簌不止。
最吵闹的,是远处宫人怀抱汤药,匆匆赶去水月宫的脚步声。
裴绪跪在琼露门前,仰头望向头顶云层,似是在认真考虑。
尚仪留在贵妃身侧,今日过来监督裴绪受罚的,是一个掖庭内宦。他颤巍巍地,也跪倒在一旁,地上摆着一只小香炉,有风吹过,他就赶紧举起来。
裴绪额前丝缕碎发吹得飘摇。
小内宦低下头,小声提醒道:“马上到时辰了,裴大人。陛下本就没有要罚裴大人的意思。咱们,稍微坐一会也不碍事的,娘娘是在气头上。”
裴绪温言笑着,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跪?”
小内宦现在只想哭。
他只是一个掖庭宫人,生怕被记恨。许是听了太多话本,多数人上位后,都要除掉那些见过自己落魄的人。
裴绪笑得温婉,可此时的眼神却叫他不寒而栗,他不敢不跪。
“奴婢是尚仪指派来陪裴常侍的,自然要一起跪。”
香柱燃尽十之八九,裴绪才站起来,小内宦也随之起身。
但小内宦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又摔下去。
裴绪自顾自出宫,摆摆手告诉他,“不必再跟,回水月宫复命吧。”
在小内宦把打开香炉,把香灰给尚仪过目确认之后,一个生疏面孔的微跛常侍从英芝殿方向过来,也迈入水月宫。
被姜枫揣在袖中的奏章,是魏熙上奏请旨,改夔牛卫为夔牛军。
天子十二卫,左右夔牛卫因近二十年的不断扩充,达到了二十万,尽数屯驻帝宫后山。
改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是魏熙难道仅仅是想给夔牛改个名?
按常理来说,所有奏章都要先过内侍省的手,夔牛卫可是王中尉手里最大的依仗,于他事关重大的奏折,还能被送到英芝殿,就意味着内侍省不只有裴绪在暗中操作。
王中尉知不知情,贵妃不清楚,但她自己对此并不了解。
魏熙科举出身,儒家礼法集大成者,这也不止是魏党的根基,是所有进士臣子的根基。
偏偏是这根基,会让贵妃难以再往前一步,她面前的路似乎能看到尽头。
她终于确定了,随着奏折被送入寝殿,姜枫听到了药碗破碎声。
薄云吹散,明月如钩。
裴绪与御医擦肩而过,一人向外,群臣向内。
专供宫人进出的,最为偏僻的太清门,在经历闯宫一事后,也多了一倍人看守。
出门后,裴绪却见不远处,似有一人在等他。
那人手持拐杖,看裴绪出来,便下马往前几步,“裴常侍?”
“多谢赵指挥使。”
裴绪冷然接过拐杖,疏离道谢。
他不用拐杖了,只用单手轻轻拎着,也不再给赵云时眼神,往敬安坊的方向去,脚步缓缓却平稳非常。
身后盯着他的不止一双眼睛,不远处的暗角里,白马背上的那位,眼神中的赤裸欲望呼啸起来,不再掩饰。
裴绪未必不知道他也在,方才是,在玉京府门前也是。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仅凭月色是看不清人的,眸中薄云却被秋风吹散,可说的不可说的都在此时展露无遗。
苍浪难得从桃花眼中窥得一点颜色。
酒劲散了,人影也消失在岔路口。
看他受罚,看他痛苦落魄,有趣儿么?
苍浪想,也许他只是想看看裴绪这张脸。
一张漂亮又奇怪的脸。
苍浪从北溟的破落院子里被放出来之后,任何上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用上了,功绩也好,兵权也罢,他粗暴贪婪地去争抢一切能紧握住的力量。
他驾驭得了烈马鹰隼,剿灭得了强悍北蛮,也能用数年时间渗透北溟军。
来玩一场吧,他不信这人会再从他手上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