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方玉尘忽然不和谐地插话道:“苍将军,这话可说不得,祸水东引也不是这个引法。徇私报复,也不好。”
苍浪装作没听见他这句话。
沉默许久的章协终于开口,半死不活的声音不好听,话也不好听:“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你们世族就是这个样,伪君子。”
章协现在其实已经意识模糊了,还在强吊着一口气开骂,“你又算什么东西,功绩簿上一笔带过的顽劣之徒?我用了多少年才到现在的位置!”
章协顺杆往上爬的行为,让苍浪瞬间生出无数趣味。
旁边的方玉尘此刻却胆战心惊。
他被苍浪突然的一个眼神惊出了浑身冷汗,方玉尘深吸一口气,只说一句“录事不在”,便开始缄默。
苍浪转回来再对章协,语气里包含一丝不屑,“就为这个。”
章协却笑起来:“呵呵呵,区别还不大吗?你安稳坐在那里,而我跪在地上,是你不明白还是我不明白?得罪王岭还能得其举荐的怕也只有你了。也是啊,满门忠烈上将军,北衙这次死的人可比你家中丧命的兄弟多?你们霸占北溟多少年了?高官厚禄应有尽有了啊!”
苍浪没有立即开口,他嗅到了一丝怪异。
当着方玉尘的面,苍浪站了起来,负手缓缓朝章协踱步。
“这话说的,我家跟老王头总归是有些关系,太上皇时便有。我虽不喜欢过这种日子,但就算跑到西山去做和尚,家里也有本事让我去神庙做住持。”
方玉尘一时晃神,袖中双手紧握成拳。
苍浪的嗓音此时更似猛兽低吼,话语出口那瞬间却像鹰隼高唳,在当场二人心中割裂出一道口子。
“我有的是本事来坐这位置。”
话是说给章协听的,也是说给方玉尘听的。
苍浪站在章协面前,俯下身去。没有玩笑,他在郑重其事地等章协下一句。
几近坏死的眼珠被苍浪挡了个严实,它突然动了动,看向苍浪的佩玉。
两人离得太近,方玉尘此时才回过神来,一并起身叫他:“苍将军!”
随着不远处一阵疯魔笑声,微弱又嘲哳的声音从章协坏掉的嗓中挤出来,微乎其微。
“你知不知道,成德坊、和、静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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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绪调了一碗封奏的新浆糊,旧碗早见了底。
王中尉提笔正批奏折,眼也不抬。
浆糊碗轻放桌上,裴绪打进屋起就埋着脑袋,此时更是不带一丝犹豫,直直跪在王中尉的太师椅旁。
“奴婢此番过失,还请中尉责罚。”
堂内其余人很自然地安静退出去,只剩下三人,除此间一坐一跪,又一少监从书架后缓步走过来。
“昨夜怎么回事啊,”杨少监似幸灾乐祸一般,勾起嘴角问,“姜枫大半夜过来给你告了半日假,他还一瘸一拐回去的呢。”
裴绪没理会他,见王中尉不开口,他又俯下身磕头,额头抵在大理石板上迟迟不抬。
批完一本折子,王中尉又拿起密信,不冷不热地说:“罢了。贵妃罚过你,我就不罚了。”
“奴婢得以在英芝殿侍候笔墨,全凭中尉赏识,而今酿成大祸,奴婢愧对中尉。”裴绪唇舌离地板不过一指距离,他仍俯低身子,“得以近贵妃,实属忠于中尉。受中尉多年恩养,领罚,奴婢也只能领中尉的罚。”
没等到王中尉的回复,裴绪继续说:“奴婢会将功补过,把在逃的几个衙役带回来。”
“这事儿不用你,自有外阁人去办。”
王中尉的消息来源要比裴绪多得多,不管是裴绪也好、许顷也好,甚至那个要被砍头的刑官也好,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
尤其是面对赵氏时,这种把面子看的极为重要的世家。
有人从中作梗,在行刑时钻空子,首当其冲想到的只能是魏党。
“一群狗东西。”杨少监啐了一口,骂道,“这老不死的定是怒火中烧,狗急跳墙了!审不出什么就要把人打死。”
“哼,你还是年轻。”王中尉嘴角往下撇,两颊的皮肉耷拉下来。
人在他们手里死的,犯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跑的,甚至这回撤下去的职,无一例外全部是举荐上的官员,没一个是科举出身。
费时耗力清扫刑部,了不得啊!甚至他的得意门生还往上跨了一大步。
不便上刑,魏熙当然问不出什么,刑部甚至问不出内侍省小宦官的“孝敬”。
天子谕旨,赵阙才得以从魏党手中挣脱,谁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不管在谁看来,都是魏熙气急败坏才出此下策。
王中尉咳了几声。
裴绪抬起头来,仍旧跪着,用膝盖往前挪了两步,把桌上尚且温热的浓茶推到王中尉手边。
事发后数日,王中尉忙到不见首尾,此时裴绪是才见得他。
自闯宫一事到现在不过几日,裴绪猛然之间发觉他似乎老了许多。自己在寺里被关了三年出来见到王中尉时,都没有如此大的变化。
面如灰土,王中尉显然这两日也没工夫休息,他要忙着修复与赵氏的关系,正商议着再举荐哪个后辈更合适。
不止如此,还有一点叫王中尉实在放心不下,就是许顷。
许顷现在仍被关押在刑部,他还没受刑呢,五十大板,大抵今晚就要先挨上。
不过属于许顷的五十板子,跟赵阙的板子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要是没有这个意外,赵阙挨完板子顶多在床上躺三天。
许顷可不一样,他跟裴绪一样,只是个常侍而已。
陛下没有罚杖毙,一来,算是陛下现在清醒了不少,世族表面之下的规矩他足够了解,这事怪许顷,但也不能完全怪许顷。
即便他非要盯着行刑,赵阙也不会愿意。
二来,裴绪没来之前,许顷常伺候在他身边,十分周到,他也知道这是王中尉爱徒。
太上皇退位时,是他们几个人拟旨把自己从封地接到玉京。
皇帝有心留许顷一命。
但也只是一命。
五十大板摔在许顷身上,刑部的人自然不会抗旨把他打死,但也有办法让他只留一口气。
人是王中尉手把手带出来的,跟在身边多年。许顷忠义,王中尉对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情分。
听王中尉提到许顷,裴绪甚至开始怀疑,这老头是不是年纪大了开始心疼人了,还是怕自己死后没有人送葬呢?
王中尉此时憔悴非常,还难得能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让裴绪自己去处理贵妃的怒火,这次算是下了死命令,他必须得留在英芝殿,守在天子近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