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积攒的那些杂绪,在夏日晚夜的虫鸣声里疯狂涌出,我自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却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可从她眼神里看,她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我清楚地告诉她,我不喜欢叶清儿,她也只以为我只是不喜欢叶清儿。
而她在这一晚星河滚烫的夜里,因为我的缘故,丢了发簪,那是她娘亲留下的遗物。
得帮她寻回来。
后来我让爹娘推了与叶家相看一事,李慕婉继续留在王家,此事告一段落,她又像往常一样来我屋里看书,她懂得策论,能与我辩论,倒是与我印象中的她不一样。
我在揣测她的身份与想要接受她的善意中模棱两可,那是我心底深处的百般纠缠。
我不愿意全然接受她,是因为清楚,她身份不明,即便这些时日,她对我们家还算真心,尤其是对爹娘。
但她隐瞒也是真。
李慕婉又去镇子等信,那夜她丢的簪子,我寻回来了,可是簪子坏了,她说这簪子于她很重要,我只能到镇子寻工匠师傅修复。
就当是对前些日子的事,补偿她了。
回村路上恰巧遇见了她,她哭得厉害。
那是我第一次见李慕婉哭,从前的她在我和爹娘眼里都是坚强的,原来也会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哭得这般委屈。
她这样的富贵人家小姐,应是没怎么受过苦,我不会哄人,尤其是女孩子。
可路人怪异的眼光更让我难受,不是我欺负的她。
我只能一遍遍叫她“不要哭”,似乎那是我能做到最大程度的安慰了。
显然并不怎么管用。
许久后她自己收了情绪,今日和风舒适,我们坐在马车上,田野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似乎也把她的不快吹走了。
我的心情才放松些许,可是车上同乘的大哥话语不断,她没听见的吧?
“阿兄,青粉楼是什么地方?”
不,她听见了。
青粉楼自然是喝花酒的地方,她堂而皇之问,我一时哑语竟然不知如何回她。
“喝酒的。”我这么回也没问题。
当她得知青粉楼是花楼,她又逮着我问。
“阿兄,你去过青粉楼吗?”
“阿兄?”
早已习惯她唤的“阿兄”,可我并不想回她。
我为何会去青粉楼?旁人三言两语她便信了?
先前给她刻的木雕小像,是还那支狼毫的心意,一直没有机会给她,正好这次给她了。
我手艺虽不及爹精湛,可这小像花了心思的,但愿她不嫌弃。
***
后来爹娘要去县城,只留下我二人于家中,为着她名声,孤男寡女同住屋檐是有不妥。
我只能拖人临时在镇子找了份工,借机出去住。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做了打算,入夜后却总是想起她白日那句“害怕”。
她的胆子让人捉摸不透,连鸡都怕,怕黑也正常,而她白日那个眼神,无助又失望,搅乱了我心绪。
睡不下!
连夜回吧。
当我敲了院门时,她踏着轻快的小步来开门,笑靥如花,我知道她盼着家里人回来,我如释重负,好在赶回来了。
为此,我决定日日回来住,如此她夜里就不会再害怕了。
此后,她但凡有空,都会来村口等我下工,我也习惯了。
偶尔我回得早,做好饭等她从山上回来,她回的晚,我只能去村口接,却见叶清儿姐妹拦下她,与她争论。
是因着我先前的婚事,那是我第二次见她据理力争地维护我,第一次是在葛阳许浩那。
她偏执地让我软了心,即便被叶敏儿推倒,也不愿意承认他人口中一句我的不好。
她……真心觉得我好。
也是真心维护我的。
我该感激她。
她撒谎隐瞒身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爹娘为了我上京赶考,欠下那么多债,若非张屠来家里滋事,我也不知此事。
她为护我爹娘,不惜以身抵挡,我对李慕婉的所有防备就此息数卸下。
爹娘受了惊吓,她身上也受了伤……
“你救我性命,我护你爹娘。”她的眼睛,很真挚,先前是我小人之心,防心过甚。
手上的擦伤,看着心疼,她没喊疼,只是自己忍着。
张屠把她心爱的花草踩坏了,我只能去竹林为她寻一些应季的花草,重新种在院子里,她房里的插花也要换,希望这些能抚平她昨日的委屈。
***
王家村外的桃林每年春季时盛开,温书久了,我喜欢躺在树枝上赏日落,云霞很快滚上来。
我被一阵脚步声扯破思绪,李慕婉踩着枯枝,瞧她模样走路都不稳,却总爱跟着来。
我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她的跟随,我总能在不经意间,看见她的身影。
而每次她的出现,我的心情都会随着喜悦。
这也让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错觉,她永远都会在。
她的话很多,会有无穷尽的问题,能答的我都会应她。
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后来渐渐习惯了她的声音,每次她唤我阿兄,我都会期待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有时,她也只是唤一句阿兄,阿兄,什么都不说。
如此,我也喜欢听。
云霞要站在高的地方看,她或许还未在树上看过云霞吧,因着张屠大闹,家里沉闷了几日。
要不,逗逗她?
“抱紧。”李慕婉还未反应过来,我已经带她到了树上。
她焦急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还有些可爱,逗逗她,谁让她总爱跟着。
她不知,她看云霞时,我也在看她。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底闪过一丝贪念,有个人陪着一起看日落,也挺好的。
而当我习惯她的存在后,李慕婉的兄长来了。
许是我这些日子沉浸与她的相处中,竟然一时间忘了,她是要走的人。
也罢。
李慕婉迟早要走的。
离开前夕,她问的那两句话,我无法回答。
“阿兄,往后我还能回来吗?”
“若阿兄去镇子,能否来看看婉儿?”
我期待她回来,可这似乎偏离了一开始的初衷,收留她只是因为她无处可去。
她兄长来了,一切就到此为止。
我自始自终并未想要与她有斩不断的牵挂。
至此,两家各不相欠。
我们路不同,只是因缘际会的短暂相交,我身负父母期许,终是要去京城闯荡,而她要与兄长回燕州。
我悄无声息地藏起自己的心意,却看见了她眸底的失落,她藏不住。
我该狠狠心,便能斩断一切与她的联系。
可我不忍心!
“若我得空去镇子,看看你也无妨。”这是我能给的最无负担的许诺。
李慕婉笑得很好看,她希望我去看她。
她与兄长留在清平镇,我和爹娘都很高兴。
因为,我还能见着她。
我还想,能见她。
她离开竹林小院那日,我听见了门外她的声音,我选择不见,是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念想。
就是这样的可笑,复杂的情绪,让我模棱两可,打乱我,让我失了理智的判断和决策。
值得开心的是,她与兄长在清平镇开了药铺落脚,李慕婉隔三差五寻着机会回来竹林小院,我们又好似回到了同住竹林小院的日子。
原来,我还是喜欢她在竹林小院的时光。
只是这样的时光,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
王家村入冬,便意味着我赴京的时日快到了。
而这一次,我一定要考上功名,这是我对爹娘的承诺。
新年伊始,爹娘邀请李家兄妹一同在家中吃年夜饭,那是她离开竹林小院后,我和爹娘最开心的一日。
李奇庆送了副棋盘,我二人对弈,李慕婉便在屋里收拾,我居然觉得并无不妥,理所当然的享受她的贴心。
她回镇子时,我送了一支白梅,白梅与今夜的她,格外相称。
而过了新年,我要离开王家村,王浩几人为我践行设宴。
李慕婉也会来,屋外风雪大,而我似乎没有什么心思,直到门开了,风雪连同那抹红色斗篷落入眼底,一直沉闷的心情得到了松快,可她却没了往日的热情,只是浅浅唤了我一句阿兄。
她这是怎么了?
平日她不是嗜酒之人,今夜酒倒是喝得勤。
出戏楼时,醉态的她说着一些莫名的话,我不知道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她在试探?说的是醉话,还是什么?
她倒在我怀里,眼神涣散,抵着我胸膛,抚我眉眼时,我确定,她一定是醉了。
我心甘情愿让她端详,她的触碰,似无形的烈酒,引着我,期待她做点什么,又害怕她做出的举动,是我无法给以回应的。
她的气息离得很近,我努力维持着理智,她口中的话含混不清,但是我却听得无比清楚,“哥哥说,你去了京城便不会再回来。”
“阿兄,我就冲动这么一回。”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冲动是什么,也不知为何她要说这样的话,她以为我也醉了。
转瞬后,她便垫起脚尖凑上来,我能躲开的。
可我没有,心里居然似在希望她做点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我。
可我也无法抗拒她。
直至李慕婉闭上眼,柔软温热的唇瓣贴过时,戏楼的曲音仿若静止了,情乱中,我什么都看不清,唯独在她眼角,瞧见两行泪。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很快,这个吻没有了。
李慕婉彻彻底底不清醒,当我搂着她时,感受着身上的气息,原来抱着她,是这样的美好。
我贪婪她身上的温度和气息,我尚存理智。
原本想要等她清醒后问清楚,问明白,可是她仿佛真的都不记得了,对我仍是一份疏远,或许昨夜当真只是她酒后的冲动。
什么都不是。
是我想复杂了吗?罢了,总归要入京,多想无益。
我无法承诺她未来,便不要承诺。
***
入京那日,我与爹娘辞行,我以为她至少会来小院送我,我拖了一刻钟不见她身影,爹娘催促我早些赶路,我只能收起无人察觉的失落。
最后留了一眼曾经她住过的东厢房。
她不会来了。
而离村未到一里地,远处一抹身影渐近。
我看清了。
是她!
“阿兄,阿兄等一下。”
“阿兄,此次京城路途遥远,务必保重。”
她从那涌重的包袱里一件件,念念不断。
“阿兄,这是大氅……”
“这是靴子……”
“这是锦囊……”
……
而我只在意她面颊流淌的细汗,她面颊红了,许是跑热的。
我看见了她目光中的不舍,可却从未提及只言片语。
“阿兄全力备考就是,王叔和周婶,婉儿来照顾,你无需有后顾之忧。”
她眼里的赤诚那么明亮,她总是带着笑,细心地想要给我最好的,却全然不顾自己跑的累不累。
除了爹娘,如此待我好之人,也不过李慕婉。
她的承诺,她的心细,她的诚意,足以让我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