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夕阳落下。
方才那光芒万丈的霞光,若要黯淡,也不过转瞬之间。
在这场宏大的落日里,天地沉在寂静里,人群熙熙攘攘,欢笑哭闹,似乎都与自己无关。
落日十分是最让等待者感到不安的,因为在那一刻人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时间的流逝。看见光阴一点点从他手中溜走,就像那些决心远行的人,若无其事的松开对方的手,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决然离开,从此消失在未知的天涯海角。
等待是一件煎熬的事。站在并州一个偏僻县城的街头,视线被阻隔在房屋的死角,每有一人从那拐角走出,就会牵动着心中一阵惊喜,失望,再复平静,焦急。一颗心就在这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中被折磨,逐渐千疮百孔,复又加固,愈合,长出可怖的增生疤痕。
看见熟悉的街坊,包子铺早已收摊打烊,放学后的孩童结伴在街头疯跑,原先经常光顾的胭脂铺,最后几位顾客走出去,老板开始收拾,准备关门。大家都有自己的轨迹和归宿。
而他呢,他只能继续等在这个街角。楚昭翊那天其实有些反常。以为她虽然经常去买些胭脂水粉,但自从这几个月闹饥荒后她就几乎再没去过了,几乎是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粮食以果腹。那天她破天荒的要去东街的胭脂铺,楚玉离那么小,根本没有多想,就乐呵呵的跟着她去了。他想,顺便去胭脂铺旁边的木匠摊子上凑凑热闹,上次他似乎看到老木匠用桃木搭了个能自己扑闪翅膀飞上天的蜻蜓。
“你在这里等我。”楚昭翊回头,平静的对他说。
她转身前是什么眼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楚昭翊像往常一样蹲下身,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温柔的冷静,她伸手摸了摸楚玉离的脑袋,十分有耐心的把他额间的碎发拢到耳后,这个过程似乎很久,她就那样静静的蹲着看着他,很久很久以后才缓缓转身,朝街头那个古旧的铺子走去。
他永远也不知道她转身之后的神色,是冷漠?解脱?怨恨?不舍?她在想什么呢?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想念那个被她抛弃的孩子,想念他和她相处的七年光阴吗?
楚玉离站在夕阳里,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他孤零零的、被落日拉的长长的影子。
“你去哪了?”
楚玉离朝着空荡的街角问道。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说话呀。”
他在落日里等了很久,等到天色一点点黯淡,酒楼的大门外亮起了红灯笼,教坊里的嬉笑浪荡声烟雾一样消散在红灯粉院外。天边细若游丝的斜雨,在夜色里不知所踪。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很久以后他一抬头,恍然间又看到了楚昭翊的背影,似乎依恋的等着与他告别。
楚昭翊定定站在红灯笼下,从后方仰望,她的身影高挑而纤细,乌发用木簪半束着,丝绸般倾泻了满肩。她背对着站在原地,不转头也不出声,像是从天而降披着银辉的月神。
“娘亲,你不是去买胭脂吗,我乖乖的在等你,一直等到天黑,你为什么不回来了?”楚玉离轻声道。
楚昭翊似乎有所动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缓缓转身。
她的眼神逐渐面向他,再差一分,就能再次看到楚昭翊的眼睛。曾经也满怀温柔的把他抚养大,也曾耐心的教他读书写字,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才会看着他,露出一丝疲惫的悲伤。
楚昭翊缓缓转身。就在她抬眼看向楚玉离的那一刻,她整个身形忽然粉碎,像是碾碎的枯叶一样,随风化为粉齑。
“你到底去哪了呢?”楚玉离虚虚的抬手一抓,抓了个空,“我这些年过的很不好……我很想你。”
没有人回答,四周空空如也。
楚玉离闭上眼,喃喃道:“娘亲,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也曾有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我,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我了,就像你当初那样。”
空空如也。像是空旷的山谷里,喊破喉咙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你如果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你如果不想要我,干脆在临走时就把我掐死,为什么要把我丢在教坊外面?”
楚玉离用力的朝四周大喊。四面都是山,高耸不见顶的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在山之间,逃不出去。
空灵的回声在不停的重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楚玉离有些急了,往前走了两步。他看见朦胧中有另一个年轻而坚毅的背影,身形笔直如西北的白桦,他深深地皱着眉,对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去。
那个冰冷的眼神让他的心瞬间一紧缩,像是被金属夹扯了一下,发出撕裂的锐痛。
“你走吧。”楚玉离冷声道,“如果觉得我恶心,如果你根本不相信我,就不要再说那些假惺惺的话。最好走了就再别回来!”
“……”
不管他暴跳如雷还是伤心欲绝,回应他的都只是自己的回声在喊“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根本没人愿意理会他似的。
就在此时他听见一声沉沉的叹息,自己的脸似乎被什么人摆弄着,动作很轻柔。
胸腔里闷闷的,堵着一坨淤泥似的,喘不过气。
忽然间身体有一霎的失重,似乎被什么人扶起了上半身,让他能半弓着身喘气。有个力量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帮他顺气。
楚玉离猛的睁开眼。
他恍惚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个梦。
狱里光线又复昏暗,烛火明灭扑闪,周遭沉寂如死。天窗外那一点曦光已经消散,黄昏已过,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夜。
他的头微微低着,在这个角度下只能看见自己垂落的头发,以及面前人的衣摆。
他此时的呼吸已经十分不正常,胸腔肋骨在微微痉挛,连带着腹部肌肉都在紧绷用力。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牵扯着受损的血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经历一次分割血脉的酷刑。
面前的人他似乎不认识,但只闻那气味就知道不是沈穆。沈府的书房里的长桌使用一种特殊的檀香木制成的,总会散发一股轻柔的幽香 ,加之砚台上混有石墨和柏松烟的浓墨味道,混成一种十分好闻的味道。沈穆大约是总待在书房,久而久之身上也沾染着那种清香,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文雅的书卷气息。
所以楚玉离没事就喜欢待在书房里。那段时间沈穆在府里养伤,没有官职,日子清闲很多。沈穆常常泡在书房里看书,然而楚玉离不喜欢看书,就坐在旁边临摹他的字,或者随意在纸上写写画画。写累了他就会转身,把头偏向沈穆,偶尔把脑袋整个埋在沈穆的臂弯里,放肆的吸一口气,把他身上的气味全都吸进自己肺腑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