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的仗已经打了好几天了,伤亡者还在源源不断送回营地,断胳膊断腿、流血不止的不在少数,但军医人手明显不够,楚玉离面前就站着一位军医,那人提着药箱子,身前身后的伤患全朝他招手哀求,他焦头烂额,恨不得变出十个分身来。
“我来吧。”楚玉离走上前,接过草药和绷带,“我能帮忙。”
那军医看他一眼,“你会医术?”
“会一些。”
那人又看他一眼。收容营里也不乏有京城里而来自告奋勇的郎中,他只当此人也是其中之一,便也顾不得问他姓名,仓促间道一声“有劳”,将药箱塞进他怀里,就忙去照顾身后哀嚎的另一堆伤者。
楚玉离翻翻药箱,绷带、止血药、银针,东西倒还算齐全。忽然间楚玉离觉得脚踝一紧,低头一看,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人,踉跄着爬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角,“求您……救救我,我要……疼死了……”
楚玉离蹲下身一看,此人肚子上破了个大洞,下半身全是血,此刻一番爬行,肠子都脱落出来了,七卷八绕的散落在地上。
面前此人的模样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头皮发麻,深吸几口气后才蹲下身,和戴凌若一起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将他弄到帐内躺平。
“别怕,你死不了的。我帮你把……把肠子塞回去缝起来,上了药就不疼了……”
楚玉离轻声安慰着,吩咐戴凌若给他灌了碗止疼的汤药,将脱垂出来的肠段清洗干净塞回原位,又将银针在火上烤了,将肚皮捏起来仔仔细细缝合,终于将那人肚子上的大裂口给解决了。
他的手很稳定,动作起初还有些生疏发抖,但慢慢就找回了感觉,一针一线干脆利落,绝不给那人多带来一分痛苦。
戴凌若站在一旁,稀罕道:“小玉离竟然还会这些么?真叫我刮目相看。”
楚玉离抿着唇不说话。看着那平整的缝线,思绪一时有些恍惚。
那人竟然还没有疼得昏过去,此刻看着自己的肠子终于归了位,他颤抖着抓了抓楚玉离的衣袖,“谢谢。”
楚玉离擦了擦额间的冷汗,道:“我瞧你身上还另外有很多烧伤,我这会儿去找药给你敷上。肩膀上的箭伤倒是小事,并没有戳到肺,你注意些别乱动就行。”
说着,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单单看着这些人的伤口,便能窥探出前方战场上争斗的惨烈。
烧伤药十分短缺,楚玉离只找来了一小点,根本不够敷,他只好将草药捣碎泡在水里,用布沾了药水慢慢给他擦伤口,这样不仅节省草药,还更能止痛清创。楚玉离替他擦着药,那人逐渐有了活气,仰面躺着,仔细端详着他,也有力气多说话了。
“谢谢你。你长得美,心肠也善,就像是……像是观音菩萨一样。”
戴凌若噗嗤一下笑了。
楚玉离撇撇嘴,“您快住嘴吧,您再说这话,便是对佛祖大不敬,小心被雷劈。”
“你这话从何而来啊?”那人不解道,“我实话实说,怎么就对佛祖不敬了?”
楚玉离道:“你又不了解我,又如何清楚我是个什么性子?倘若我其实是个心肠歹毒的恶人,你却说我像观音菩萨,那岂不是说观世音菩萨是个心思歹毒的恶人喽。”
那人摇头道:“不会的。你给我上药的时候,眼睛低垂着,慈眉善目的,我看庙里供奉的佛祖的时候,也就是这种感觉。怎么会错呢。”
楚玉离没再吭声。
“嘶——”
“痛吧?”楚玉离道,“凌若姐姐,麻烦你在给他弄一碗止痛汤药来。”
“没事,我感觉好多了。”那人翻了下身,顿时身上一阵抽搐的痛,他龇牙咧嘴了一阵,捂着肚子笑道:“你多大了,可娶妻了吗?哪里人?我看着你像是川蜀一带的吧?”
“……”楚玉离无奈道:“叔,您可真能聊。”
“我家闺女跟你差不多大,还在老家等我回去呢。还好捡了条命,不然我们一家老小都没个着落。”那人道,“我瞧你长得秀气,长相应该是随了你娘吧?”
“……应该是吧。”
毕竟他也没见过他那个爹长什么样。
“那你怎么会缝合包扎这些活儿呢?你家里是行医的吗?”那人又问。
“嗯……算是吧,我娘会医术,我只跟着学些皮毛而已。”
这话倒是不假。
楚昭翊的医术很好,而且似乎想把传承的使命交给了他,自他会读书写字就开始逼着他背厚厚的医术。楚玉离虽然不喜欢也看不懂,却也老老实实一字不落背了下来。相比于背医书,他更喜欢和娘亲一起去乡下出诊。在村庄里的小木屋里支起一张桌一张床,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户来问诊看病,他大多时候是在后院和猫狗玩,也时不时会搭把手,帮忙包扎缝合。他们会诚恳的道谢,然后掏出几枚铜钱,有时也送来野味或布匹。很长一段时间就靠这些微薄的诊金和食粮继日。
楚玉离不想再听这人问东问西的了,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被火烧的?”
“被火炮炸的。”
“火药?”楚玉离道,“西北的夷族,也会造火药了么?”
“也许从西洋那边买来的吧,又或者从咱们中原的走私货商那里……谁知道呢。”
“他们的火药威力有多大?”
那人顿时眼睛悚了一下,显然是被炸后留下阴影了,“实在可怕!几十个人,瞬间就能炸成灰飞!”
“那他们得了这东西,岂不是横行天下无敌了?”
“不至于不至于,火药毕竟是稀罕物,卖价很高,我数了数,他们这两日统共才轰了二十下,今日炸得次数就更少了,估计是火药不够了。”那人道。
“哦,是么。”楚玉离随意道,“那若是咱们能造出威力更强的火药,一次炸几百人,那不就一下子扭转战局了?”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弄呢?据说之前兵部研制火药,炸死了几百号工匠,这可是高危的活计,谁乐意去干。”
“……”楚玉离又沉默了。
伤口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楚玉离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那人又问:
“听说沈将军也来了?你可曾见到么?”
楚玉离手上动作一停,淡淡“嗯”了一声。
“太好了,沈将军带着援军来了,咱们的胜算就更大了。”那人眼睛一亮。
“但是你可要千万告诉沈将军,让他一定要小心,不能轻敌大意,这群蝥贼比我以往遇见的所有敌人都凶残,个个像害了失心疯,在战场上简直不是杀人,而是折磨人。”
“是么。”
这话顿时搅得楚玉离心神不宁。
虽说沈穆功夫了得,但领着一千人孤军直入数万人的大营挑衅,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知道了,肯定替你把话带到。你好好休息。”
他不敢胡思乱想,只好一刻不停的去接收新的伤患,不停的包扎、缝合,配药。
这期间他看见有武功高强的副将被削断了腿或炸掉了胳膊,便冲上去救治。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他就会发疯地担心下一个被抬进来的是不是沈穆。
直到夜幕降临,楚玉离已经在收容营毫不停歇的待了四个时辰。
一直到夜晚,新增的伤亡越来越少,似乎是前线的仗不再打了。
此刻星光压了他满身,戴凌若忽然跑过来,拉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