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吗?”裴茗接过那方子,追问。
“也不一定,若将军心绪稳定,也许半年也无碍,但若思虑过重,日夜发作也是有可能的。”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裴茗神色凝重地送走了神医,再回到屋里,沈穆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
门外十分吵闹,是几个老官员在外叫嚣,要他派兵将闹事的读书人关押起来。
沈穆头痛欲裂,几次推脱不见,那几位老官员却气不过,终于豁了这老命,硬闯进沈家内舍。
兵部尚书当先进了书房,怒道:“沈穆!你身为枢密使,怎能任由京城混乱,乱民闹事?”
“百姓闹事,自有其道理,我为何要镇压?”沈穆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你、你也甘愿当太子的走狗吗!”
“陈大人有所不知,本官现在头很痛——在下头痛时好揍人。”沈穆脑子一抽一抽的,睁眼看了一眼那老东西。
“你!你你你……”
兵部尚书气不过,脱口想骂,却见裴茗一手握着腰间佩剑,冷冷地盯着他,他默默咽一口唾沫,甩袖离开了。
*
十日后,大理寺少卿张忠祥带着并州的供词文书,将并州涉案的几名官员押解入京。
京城,闹事的人越来越多,起初只是翰林院的几十名书生,过了几日,阵势就扩大到接头百姓,大家闲来无事,便写了横条,自发结成组织上街闹事。
沈穆领着枢密院的兵,却毫不动静,这给了学生们无声的支持,他们在索相府前大闹,要索家人认罪。
太子看着这景象,心里乐开了花,他当即下令将索家一行人扣压,日后逐个审问。
那一日太子亲自带着兵马,冲进索相府内,索行简已经病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硬撑着站在书房里,等候着官兵抄他的家。
太子一身明黄色锦服,义正言辞,俨然有皇帝的模样,“索相大人,您老奸巨猾了几十年,如今证据确凿,薛仲卿已经什么都招了,十年前你借着丞相职位之便,表面下令开库放粮,实则与薛仲卿勾结,将赈灾粮全都换成了银子中饱私囊,还谎称只死了几千人。这些年,你更是变本加厉,卖官换钱,结党营私,指鹿为马,滥杀朝廷命官,只手遮天,京城人人敢怒不敢言,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索行简负手笑道:“老夫自然敢做,自然敢承认。谁给你的权力抄我的家?太子殿下不过暂时监了国,便等不及要耍大威风,不怕反噬其果吗?——你尽管来抓,再把你们口中的结党营私者全都抓紧大牢里,六部三省,朝廷过半的官员、甚至皇亲宗族都收过老夫的银两,你若不信,老夫这就把证据交给大理寺,太子若有种,便把他们都抓进大牢里,一起斩首,老夫也死得心服口服!”
“你!”太子道:“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陛下这些年都不敢动我一根汗毛,殿下敢把整个朝廷杀光吗?你想做光杆司令吗?”
“来人!先把他押进大理寺,日后本宫慢慢审问!”太子怒道。
索行简的话并非全是狂妄之言。这陈年旧账,不翻也罢,一旦掀开,便是牵连无数,错综复杂,绝非处决一个索家便能结案。
若是追根刨底的查下去,弄得人心惶惶,朝纲动荡不说,十年前的案子,太子心知自己也有责任,若追究下去,甚至会牵连自身。
太子理了理思绪,如今他的大患乃是大皇子,只需着重找到大皇子的短处,回禀父皇,最好能让大皇子在皇室宗亲里除名,关进宗人府一辈子别出来,这才是高枕无忧。
于是太子找了大理寺的几个信得过的官吏,全力搜查大皇子涉及的罪责,但大皇子行事一向谨慎,一时竟难以抓住其把柄。
就在太子一筹莫展之时,有个妇女忽然去大理寺投案,说要为自己的丈夫伸冤。
一问缘由,原来她就是前大理寺丞杨琼的妻子。她说杨琼是被江湖组织飞影阁所谋杀,而那飞影阁的阁主与索家脱不了干系。
太子当即顺着杨琼这条线去查,果然查出许多东西来。都去年杨琼莫名死在并州,这么久也没有查出个原因,这次翻案才知晓,大皇子府中竟然有掌管江湖组织飞影阁阁主的令牌。
这东西一找见,太子顿时欣喜若狂——证据确凿,想不到他这个大哥深藏不露,竟然还是江湖第一大暗杀组织飞影阁的阁主!
他立刻将索家上下数百人暂时关押在大理寺大牢内,自己写了信请求将远在洛阳的大皇子捉拿归案,接受审查。
怎知巴巴等了数日,只等来赵珩轻飘飘的一句:
索党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然朕心知大皇子为人正直,定是被人诬陷。杨琼与飞影阁之事,待朕回京后再做定夺。
十日后,帝归京。
大皇子回京那日,去大理寺看望了自己的祖父和舅舅。
索行简已经病入膏肓,他这年一直身子不好,如今在狱中,病情更是恶化,虽然给丞相准备的牢房十分周到,他还是躺在草垫上咳嗽不止。
大皇子走进牢内,索行简颤颤巍巍抬手,看了眼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外孙。
“我撑着这一口气,就是想再见你一面。”索行简说起话L来像是漏风的窗户纸,音色嘶哑低沉,“索家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并不意外,也不后悔。”
大皇子在草垫前跪下,面色悲痛,“……孙儿回来了。”
索行简看着自己这个善于伪装的外孙,一时竟然分辨不出他的悲怆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干脆闭了眼,缓缓道:“想当年我初次离开并州,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
“索家原本只是并州一家木匠,我却不甘心,自幼苦读,一路高中,到了京城为官,也是丝毫不松懈,非要改了这平庸的命数。”
他一点一点回忆着往事,“后来你母亲入宫,十分受宠,原本皇后之位非她莫属,你也能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只可惜被上官家的歹毒女人抢了先机。”
“我果然是老了,七十八年,日子太长了,我杀过多少人,办过多少事,我不想回忆。现下,我只嘱咐你一句话,飞影阁阁主是你舅舅索朗元,杀害杨琼的事也与你无关,你尽管把事情都推到我们身上,你要保住自己的名声,保住陛下的信任,保住天下民心,你要,你要扳倒太子,登上皇位!”
“祖父!”大皇子目中含泪,抓紧了索行简苍老枯瘦的手。
索行简有些激动,咳了几声。
“然而我们做臣子的,再位高权重,也不过是陛下的棋子,要用便用,要弃便弃。但你不一样,你流着皇室血脉,待他日你登上大位,那才是彻底的无边权势,山之巅峰,我这辈子是无缘看到了。但愿九泉之下,你能用王位告慰索家一百五十三人,你要为我们平反,要让索家享千年香火,万民供奉!你要……你要……”
大皇子发觉,自己的手方才还被索行简捏得发痛,此刻却没了捏力。
大牢的窄窗外,寒蝉鸣叫得凄切尖锐,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就在这个寻常的深秋之夜,索行简悄悄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