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第一个上辛日,正是每岁的祀天祈谷之时,帝后率领百官至明德门外圜丘行大典,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典过后还有宫宴,繁冗的仪从队缓缓移动,准备返程。
卫军随护,官员退避,直到杜念站得腿脚发麻,这才得了令,可以取马回城。
礼部事务纷忙,杜雍光一直奔走其间,身体微恙,今晨又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久,杜念放心不下,自是想与之同行。
远远看到萧穆与萧寻枫,却是不见闻棠,搜寻无果,只好先收回目光,偏这一晃神的功夫,让他撞到了前方来人。
伴随着叮琅脆响,精巧的金臂钏滚落在地,那小吏吓了个半死,端着托盘傻眼。杜念先他一步将其捡起,凰鸟金色的尾羽在惨白日光下稍显刺目。
“杜公……?”
见撞到的是他,小吏松了口气,又见他瞧着臂钏发愣。
修长的手指骤然攥紧,又松开,他笑了笑,将缠臂金递回,轻声道:“怎地如此慌张?这是……?”
“这是公主殿下的东西,想来是方才随手脱在一旁忘记了,小人得赶紧给女官送过去,杜公见谅!”
他请完罪,忙端着托盘跑了,杜念垂首,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掌心。
仪仗铺成的长龙不断向前游走,云鸾看到后面追上来的人,将马步放缓,询问道:“小郎君有什么事?”
红绸掀开一角,露出凤鸟栩栩如生的金翎,闻棠握着臂钏,道:“这东西我拿着不妥,还是交由公主保管为好。”
“可是……”云鸾迟疑。
“如果皇后殿下怪罪,往我身上推便是。”
他这些天被此物搅得心神不宁,只觉烫手,思来想去,不如先将其还给李元乐。
正说着,礼部的小吏也匆匆忙忙地赶了来,将另一只缠臂归还,云鸾佯作惊讶,接过这对金钏,向皇后和李元乐复命去了。
待回了宫城,云鸾才来寻他,说皇后只笑了笑,言此对物什当真碍人眼惹人嫌,便让女官收起来了,除此之外,再无发落。
闻棠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朝麟德殿去。
自去岁始,宫中宴会大多交由太子统办,皇后偶有协助,因此也从没出过什么差错。
击罄鸣鼓后,天子向百官祝酒,君臣共饮,史卷上又添一笔佳话。
宴欢酒半酣,圣人借故离席,众人不再拘着,气氛很快松泛起来,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喧阗之声被铎铃隔绝在后,杜念浅碧色的官服在风中猎猎,他站在檐角下,看上去丝毫不觉得冷。
回禀的宫人都冻得有些哆嗦,抖着声道:“萧郎君……始终同萧公等人在一处,小的实在找不到机会递话,让他来寻……”
杜念无甚表情,更看不出喜怒,递过赏钱,道:“无妨,有劳你了。”
见他再无吩咐,那人便悄悄退下。
一道声音自杜念身后传来,像横梁上骤然出现的蛇。
“杜公总是对萧郎君颇为上心。”
顾信笑笑,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
杜念不语,他也不在乎,继续道:“朝中局势复杂,你二人却还能有一份真心,倒令人艳羡不已。”
对方置若罔闻,转身自他旁侧掠过,他适时开口:“恩师总是这般优柔寡断,又怎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呢?”
杜念脚步稍顿,“我只是来此处散散酒气,顾郎君似乎想得太多,你既称我一声师长,我便给你一句劝告——切勿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杜公误会了,”顾信重新走到他面前,笑容仍是谦卑的,“我只是想报答知遇之恩,无论是文公的死仇,还是恩师心中所愿,我都有办法,只要你点头,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报恩?”眉头皱起又舒展,杜念笑笑,“你这番说辞,别人听来可能会芳心大悦,但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出身,在遇到义父之前,我不过也是在狗鼠辈中摸爬滚打……”
他敛起笑意,“……你我二人,本质无异。”
“所以,如果你想从我身上讨巧,那还是省省吧。”杜念话毕,不再流连。
“且慢,”顾信收了笑,叫住他,“既然杜公如此开诚相见,我便直说吧,我冯顺走到今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爬得更高,把那些曾经凌驾于我头上的,都踩在脚底下,而我的仇敌,恰好与杜公殊途同归。”
“这么多年,韦氏始终背靠大树,而今谢萧两族式微,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杜公比我博学多识,也更了解朝中局势,不知我可否有幸,与杜公共谋前程?”
“……况且,自己心仪的东西总是被其他人拘着护着,实在是碍事,恩师以为呢?”
杜念终于回过身瞧他,他姿态如旧但眸色阴冷,让人想到温驯的羊,睁开眼露出的却是令人悚然的瞳。
檐铃上的铜片随风飘摆,又倏地停住。
萧闻棠站起来,高声道:“我不去!”
这一声叫得满座之人频频回顾,萧寻枫看向他,压低声音道:“先坐下。”
闻棠皱着眉和他对视,像倔强而尚未通晓人性的幼兽。
却说督事院办事得力,圣人按功封赏,原本的侍御史迁任刑部郎中,反倒将萧寻枫补了御史台这空。
闻棠本来为他升迁高兴,又想督事院有了他大哥坐镇,他便不会再如以往那般不受待见,谁知萧穆却问他愿不愿去凉州。
谢北舟已然安顿西疆,这次来信提起闻棠,说他若有意从军,可前来投奔,自己也能帮衬照拂。
此举正与萧穆不谋而合,谁知闻棠怎么也不肯去。
浅金的酒液从杯口飞溅出,落在乌案上,不多时便干涸成黏腻稠浆,萧穆放下银盏,语气倒平缓,“这也不行,那也不愿,这段时间对你疏于管教,你的气性是越来越大了。”
闻棠正要发作,只听得哗啦巨响,似有杯盏盘碟打翻在地,远处轰地呱噪起来。不待人去探个究竟,翊卫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所有人被迫静待。
“这又是怎的了?”萧寻枫攒眉。
萧穆不语,只沉默地看着来往的宫人禁军,甚至还有医官。
少时,内侍来传话,要萧穆入金銮殿觐见,旁的一句也没多说。
闻棠和兄长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看。
日头被阴云遮住,令人辨不清时辰,等回过神,天色已是渐渐暗下,内侍传旨,酒阑宾散,此处严防松了口子,气氛却依旧压抑,卫军仍在宫道值守,宫城只留一道丹凤门,验符搜身后方可离去。
兄弟二人不便在此逗留,只好打马回府中守着,直到月上中天,才见萧穆回来,神色疲惫不堪,示意他们去书房叙话。
府中灯火通明,家仆端上醒酒提神的汤,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韦七郎意图在宫宴上毒害朝官,现已收押,韦易受到牵连,也被停职待办。”萧穆开门见山道。
“韦七?他怎么会在宫宴?”萧寻枫惊讶。
自会试一案后,韦七郎便再无音讯传出,按理应在家中夹起尾巴休养才对。
“自然是韦易带他去的。”萧穆抬起手捏了捏眉心。
“七郎不懂事,韦表叔也糊涂了不成?不把他藏好?反倒招摇过市?上次废了多大力气才把他保下来!”
闻棠拧眉,屋内响起两声似讽似叹的轻笑,“偏偏除夕那日,太子的宫人向他问起七郎如何,他说他会错了意。”
闻棠抬头,萧寻枫奇道:“太子?”
萧穆点头。
“就算如此,韦七怎么会毒害……他毒害谁……”萧寻枫声音减小,显然已经猜到。
闻棠脑海里恰时浮现一个陌生而阴鸷的影子,愈发清晰,尤其是后颈的长疤。
“顾信。”
短暂的静默,萧寻枫似是觉得荒唐,想要反驳,又闭上了嘴,发出几个莫名的气音。
若说韦七并无缘由,可谁都知两人结怨已深,若说韦七不会如此蠢钝,偏偏那又是个目中无人的主,没有贼心,偏有贼胆。
半晌,他问道:“韦七如何说?此事可有证据?”
“他自是喊冤,身上也无罪证,可他自上次杖刑后一直在调养身体,不久前才断了药,用来外敷的伤药里正好有味野葛,医官说了,顾信服下的,便是野葛。”
这真是百口莫辩,萧寻枫只觉荒谬,犹疑道:“……却也不能就这样断了罪吧,就算他有,进宫时禁卫没有搜查出来吗,下手时也无一人察觉?”
萧穆摘下头上乌纱,置在一旁,道:“此事错综复杂,韦七暂被收押兰台狱,待细细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