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和肩头漏风了一样,凉飕飕的,闻棠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摸,枕畔已经空了。
他扯开一只眼,杜念果然不在。
灯火不知何时灭的,天光发白,从门窗映入,屋里蒙蒙亮,闻棠掀起榻帐,那人正好推门,带进一阵凉风,肘间还搭着他昨日换下的衣衫。
闻棠将衣服接过来,摸着暖烘烘的,有轻微的皂角味儿。
帘帐再度垂落,间或扑簌两下,闻棠穿好贴身的衫裈,边问他:“你什么时候起的,怎么不叫我,还以为你扔下我跑了呢。”
“不会。”
杜念侧目,里面影影绰绰地映出他束手束脚的动作。
帐间不好施展,闻棠将外袍从后面甩过来,扯着前襟系扣子,清瘦的手掌探入,替他将压在股下的衣摆拽出。
他的人犹隔在薄纱外,五官轮廓俱是模糊,却似乎能清楚地看见自己,闻棠也不知道怎么了,脸跟块碳似的,轻易地就热起来。
他三两下穿好下榻,杜念又拽住他帮他把褶皱都扯整理顺。
小沙弥送来清粥,闻棠盥洗毕,杜念也收拾好了枕榻,二人一同用早膳。
对面的人磨磨蹭蹭,吹了半天也没动几口,杜念看透他的心思,意有所指道:“下了值去春胜楼等我。”
闻棠点了点头,这才老老实实把粥吃了。
已近辰时,说什么也得回皇城去了,杜念去取马,闻棠在寺门前等他,没过多久,脚步声近,却是素衣僧人。
无修背后挂着行囊,闻棠朝他施一俗礼,道:“谢过无修大师昨日收留。”
“小郎君言重,寺院本就是静修养息之地,让香客们落个脚又何妨。”
闻棠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来二去的都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向大师问安,江南萍水相逢,没想到还能在西京重遇。”
无修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其实我本就是华严寺中的弟子,只可惜悟性不高,总无长进,师父便让我云游修行,寄望于红尘中堪破。”
闻棠瞧着他的打扮,好奇道:“这么冷的天,大师又要游方吗,何不等暖和些了再走?”
无修看向他,眼底神色复杂,“郎君有慈心,可苦修之道并非饱暖能悟,况且我曾无意中酿下苦果,如今种种,是修行也是赎罪。”
他说的这样玄妙,闻棠云里雾里,只道:“既然是大师的修行,那我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无修点了点头,道:“施主保重。”
闻棠回礼,也道珍重,却见他脚步未挪,于是问:“大师还有话要同我讲吗?”
无修回神,笑了笑,摇头道:“言无言言……”
他的背影逐渐远去,闻棠恍惚想起,在升州碰见时,他好像也说了一样的话。
曳落赫哒哒的蹄音在身后停下,闻棠扭头,杜念让他上马,两人在宫城前面分开,又各自回去点卯当值。
闻棠从金吾卫那儿取回鱼符,往御史台去了,崔立终于见着他,操心地问:“你怎么送个东西就没影儿了。”
他心虚,只能依着杜念教他的解释:“门下那儿正巧有外务,送完东西就便顺手帮了个忙。”
裴是镜在旁皱眉,不满道:“怎么着也该传个信回来吧,你现在还是御史台的人,把前朝当什么地方了?”
闻棠自知理亏,他昨日确实冲动,带着人就跑了,今天重重作谎,实难搪塞。
“整日玩忽职守,成什么样子,这个月的俸禄不必领了。”裴是镜甩袖而去。
闻棠被他劈头盖脸地一吼,怔在原地,不少小吏躲在暗处偷偷地看。
崔立低声安慰,“你不缺这些钱米,可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你,若是被有心之人拿去作文章,偷偷参你一本就糟了,中丞现在罚你,别人就不好再说了,他是为你着想。”
闻棠抿抿唇,点了点头。
崔立再不多言,拍拍他的肩,让他去干活。
临近岁末,东西两市更加热闹,虽是寒冬,坊间游人不减。
外面人声哄吵,窗子拢得紧,传进来变成嗡嗡的闷响,厢中有取暖的熏笼,昨晚睡得迟,醒得又早,闻棠趴在案上打盹。
春胜楼的伙计轻轻叩门,得了声之后端着碗稠羹进来,冒着热气儿,闻起来甚是鲜美。
闻棠纳罕:“我没有要过吃食啊。”
伙计道:“这是杜郎君吩咐的,说等您到了,做碗鱼羹端来,去了腥,剔了刺,片得薄薄的,和谷粥一起熬,料不能用得太重,鱼也不能煮得太老,郎君尝尝?”
闻棠舌头还疼,午时公厨又是蒸饼,他也没吃几口,这会儿确实饿了。
“他已经来过了?”闻棠讶然。
伙计应道:“杜郎君说他有点急事待办,很快就回来。”
原是如此。
闻棠取过银勺,鱼片上裹着融掉的粟糜,还缀了颗葱花,入口是淡淡的咸味,衬得肉质微甜,舌尖一顶就化开了,滑嫩嫩地从嗓子直接溜下去。
见他受用,伙计又端了一碗,放在旁边晾着。
杜念来时,他已茶足饭饱,正百无聊赖地把香饼掰成小块儿往熏笼里扔。
淡香盈室,闻棠的眼睛亮亮的,面颊和指尖都被暖气烘得红润。
杜念解下外氅搭在楎上,从怀中掏出两个油纸包。
“你做什么去啦?饿不饿?”闻棠探过身来看他拿着的东西。
杜念摇摇头,挨着他坐下,打开一个纸包,泛苦的草药味儿扑鼻而来,惹得他皱眉。
“这是甘草、黄连、白矾和五倍子研的末,敷在舌尖的伤口上,含化咽津。”
闻棠看着乌漆麻黑的药粉,往后退了退,“我不用……”
“嘴里的伤如果不好好养护,容易变成口疮,到时比现在更难受。”杜念说着,又摊开另一包东西,泛着油光的蜜裹着各种煎干的果肉,有梅、杏、荔枝等。
“黄连味苦,虽有甘草中和,到底难以下咽,敷药前后吃些蜜饯能缓解许多。”
“你就是去准备这些了呀,”闻棠心里又酸又软,“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杜念轻声道:“岁末庶务繁重,我不能时时看顾你,等这些药用完,也该到元正了,你又要入宫,总不好到时还是只能吃粥。”
闻棠听了上半句,略有沮丧,思及崔立的敲打,又想起杜念拒绝他时说过的话,道:“我之前那样找你,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明明他们已经心意相通,却不能常常相守,闻棠怎样都可以,却怕杜念为他受累。
“怎会,”那人笑笑,用手指蹭他的鼻尖,“我应付的来。”
他垂眸,罕见地缄默,杜念伸手揽过他,两人依偎片刻,不得不各自回府。
闻棠鲜少夜不归宿,萧寻枫见他回来,难得打趣,“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总往元乐那儿跑,不怕她招你做驸马?”
闻棠浑身大震,反驳道:“就这一次而已,你别瞎说,我是……替三娘去的。”
见他如此紧张,萧寻枫反倒起疑,敲打道:“我自然是说笑,驸马可不是好做的,要么闲云野鹤,要么刀尖舐血,你的亲事不能儿戏,得由阿爷敲定,你也该收收心,多想想以后。”
闻棠不语,他以为他是听进去了,拍拍他的后背,道:“走吧,用晚膳。”
闻棠还饱着,自然吃的少,可落在他人眼里,又成了另一番意思。
萧问梨以为他终究未能得愿,遂不再问,萧寻枫虽觉他与元乐有私,但到底是心性未定,只盼他能早日领会个中要害。
夜长昼短,闻棠乖乖含药,不过几日舌头就好了,蜜饯还剩下大半,他不缺吃食,捏着干瘪的果肉把玩发呆,外层的糖都变成硬壳。
他不敢再贸然地去门下省寻人,御史台也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闻棠老老实实地挨到除夕,按例进宫赴宴。
萧穆这几日忙得难见人影,陛下不在金銮殿,他也不便进去,只让小辈向皇后请安,自己匆匆去了麟德殿。
李元乐从华严寺回宫,要待上个十天半月,皇后想她得紧,她就一直陪在身边,众人进去时还能听到母女俩说笑的声音。
兄妹三人拜完礼,皇后叫他们上前。
旁边的女官手中捧着锦盒,皇后朱唇轻启,赏了萧寻枫一对侍俑烛台,给闻棠的却是一只缠臂金,绕了八圈有余,上面雕刻凤鸟,尾翎的纹路层层蜿蜒向上。
她亲自给闻棠套在腕上,冰凉的触感让人不适,皇后却很是满意的样子,笑言:“这只金钏是专门打给郎君戴的,和元乐那只是一对儿,她的正好是凰……”
闻棠一激灵,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元乐脸色骤变。
“阿娘,这是什么意思?”
“大惊小怪的做什么,问你有没有心仪的人,那么多郎君你都瞧不上,说还不如你表兄……”
“哪儿跟哪儿啊,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李元乐提高声音,“要我和表哥做夫妻,这比面然鬼王现世还可怕呢!我不愿意!”
“你都听了些什么经,净说浑话!”皇后面色微愠。
闻棠却已经跪了下来,将臂钏脱下,两手捧着举过头顶,虽看不见表情,已是十分抗拒的意思。
萧寻枫也跟着跪下,道:“二郎的婚事还得问过父亲,他年岁不大,才刚刚入仕,还不着急。”
皇后却道:“此事正是我与萧卿商议而得,到时二郎领个闲职,你们只管关起门来在公主府过日子,岂不惬意?”
“万万不可!”闻棠抬首,焦急道,“殿下三思,二郎心里已经有……”
“皇后殿下!”萧问梨高声打断,叉手行礼,“此事还要看公主的意思,如果她不欢喜,就是打座笼子把他们关进去,也不过两看生厌罢了。”
“我们兄妹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是不会变的,说句逾矩的,阿兄以前为公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若因此事有了隔阂,他两人互相生怨,岂非本末倒置?”
她声音温和,娓娓动听,“人的心里都有道扭不过来的弯,姨母自然是好意,可惜我二哥愚笨,向来把别人的苦心当杂碎,殿下也知道我父兄为他操了多少心,他可领过情么?只会教人头痛,且最爱跟人拧着来。”
闻棠跪得挺直,虽未发言,却低着头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皇后看在眼里,似有缓和,轻叹道:“好了,我还没说什么,一个个的都这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