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棠像第一天认识杜念似的,滞然地看向他。
难道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吗,他教他习字,替他上药,总是不动声色地关心他,回护他,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发生的。
哪怕他的心里从未将这些当做暧昧缠绵,又怎能如此贬低糟践。
檐上鸟雀栖落,后山笼住江潮滚滚的空泛寂寥,再将这声音回荡到寺中。
他看着杜念利落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腹中又酸又空的感觉再次作祟,不仅蔓延到心上,连喉咙都反出苦味。
他是什么样的人,除去萧这个姓氏带来的一切,他也应孤傲潇洒,再追上去就太难看太卑微了。
可他也无法离开半步,汩汩而动的声音让他感觉自己置身无边的潮水,窒闷而乏力。眼睛也像被江水蛰了一样肿痛,他抬手擦了擦脸,发现并没有湿润的痕迹,于是用力咽了咽嗓子,想把所有的异样都吞回去。
有人在身后喊他,阿兄。
他身形一滞,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头也不敢回。
萧问梨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走。
客房中充斥着若隐若现的沉沉燎香,闻棠低头坐在案边,听见萧问梨让人去取些斋饭。
房门轻轻阖上,她走过来,坐在对面。
闻棠不知道她在那儿待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后知后觉地脸热。
“他值得你这样放低姿态吗?”
闻棠心中猛地一跳,抬眼看她,又迅速收低下,继续静默。
“难怪你不愿意告诉我。”萧问梨道。
闻棠轻轻摇了摇头。
“平康坊里那么多小倌,你喜欢这样的,找个干净的就是了。”她淡淡道。
“那不一样……”闻棠有些窘迫,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萧问梨点点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就想办法让阿爷革了他的官,再把他收到身边。”
“三娘,”他无奈道,“就算真的可以,我也不能那么做。”
她宛若无波湖水的眼睛眨了眨,片刻才道:“看来你确实是真心的了。”
闻棠微微侧首。
“这反而最难办。”她说,“你想过阿爷和阿兄知道后会如何吗?”
闻棠摇摇头,声音虽然低,却并不迟疑,“我想不到,但是……”
“我没有错。”
或许他的言行不被接受认可,但他的心意无罪。
“那你想过以后要如何吗?”
他认真思量了下,缓缓抬首,道:“他可以不接纳我,我亦不会再接受旁人。”
萧问梨蹙眉,并非不赞同,更似审度,“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再娶妻生子?”
闻棠摇首,看着她,“舅舅也没有娶妻生子,这算不得什么。”
二人相视良久,最终,她道:“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别人再怎么劝,都是无用。”
闻棠抿了抿唇,“我知道你肯定难以消化,但是,先别告诉其他人,行吗?”
她闻言定定盯着他,眉尖越蹙越紧,忍不住站起来点了下他的脑袋。
“我有哪次不是站在你这边,你怎么想我的?”
闻棠愣愣地抬眼,见她表情并无厌恶,只有几分关切与不满。
“就算你此生已经非他不可,也不能这样自轻自贱,他已经比你高上一截了,你还这样的求他留他,他只会愈发自满,不把你放在眼里!”
“三娘……”他意外地看向她,后者还在指责他的不争气。
“区区崇文馆的学士罢了,你的样貌家世,难道哪里配不上他,也就是这副没他不行的样子,才给了他机会羞辱你……”
闻棠突然起身,隔着桌案轻轻拥了拥她。
“谢谢三娘。”他道。
萧问梨看着他澄澈的眼睛,语气软了下来,“有时候也不怪阿爷,你确实让人头疼呢……”
闻棠却不生气,只是咧嘴朝她笑了笑。
正巧吃食送来,二人坐下用了早膳。
李元乐过完寿辰,宾客们也都陆续离开,闻棠又陪三娘留了两日,这才下山。
萧府门口堵了条长龙,壮丁们抬着十余个礼箧往外走,管事守在一旁,兄妹二人不解,恰好萧寻枫出来,面色不佳地让他们动作快些。
“这是什么啊?”闻棠下马询问。
萧寻枫见他们回来,勉强挤出笑意,不耐道:“有不知好歹的乞索儿来这里讨食,当萧府是什么地方了,拿些寒酸破烂美其名曰显示诚意,丢了都嫌脏手。”
以往也不缺送礼投奔的人,却没见他这么生气过,萧问梨安慰了几句,倒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一进腊月,天气彻底冷了下来,闻棠像真的被那些话伤了心,再没有出现过。杜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趟万珍阁,正逢休沐,便孤身骑马出行。
街市上三三两两玩闹的孩童似乎永远也不会觉得冷,手和脸被寒风蛰得皴红,仍在兴高采烈地你追我赶。
将马交给伙计,再从侧门入内,室暖如春。
熏炉烘出阵阵香风,万珍阁的来客不减反增,郎君娘子们穿着轻巧的冬装在前面赏玩,下人们捧着裘氅风帽候着。
杜念由伙计引路,瞧了瞧新到的古籍字画,兴致索然。
正出神的当口,一个机灵的小丫头跑过来,端庄道:“杜公,我们家娘子想找你说几句话。”
他转头,看到不远处额点朱砂的女子,四目相对,她淡淡撇开眼,转身离去。
“请吧。”那侍女道。
杜念略一迟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他向来对兵器武备不感兴趣,自然也不会发现这别有洞天的偏厢。
门口守着的伙计同他二人见礼,萧问梨目不斜视地掠过,而后停下脚步,仰起头。
形如弯月的弓被高高挂起,通体朱红,比血色鲜亮,却不似胭脂靡艳,腾蛇般的弓身折射出流光,细长的韧丝衔住头尾。
她听到身后的步音,轻轻启唇,“杜学士认得这把弓吗?”
杜念抬眼,尽管不懂弓,也看得出绝非凡品,他不知想到什么,漆黑的瞳仁微微缩紧。
“此弓名为破月,自西域而来,是我阿翁带兵大破突厥时缴得。”她顿住话头,回身看向静默的青年,“却为何出现在这儿呢?”
杜念垂首不语。
“我那日在万珍阁闲逛,偶然看到,还以为自己花了眼,问了伙计掌柜才知,原来是有人将他抵了过来,换一幅画。”
“说来也怪,”萧问梨轻叹,“我阿兄明明是个只喜舞刀弄枪的痴人,前阵子却忽然同我讲起丹青,我以为他转了性,他倒遮遮掩掩,只道是替别人问的。”
杜念依旧沉静,没什么触动的样子,令人心中莫名不快。
她笑笑,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画,能让他把破月拱手相送。”
萧问梨一语双关,绕到他身旁,目光有如审视,上下打量起来。
杜念向旁退开,低声道:“萧三娘子的话与我无关,恕在下失陪。”
他说罢欲走,萧问梨提了提声音,守门的伙计都投来目光。
“你知道他当初是如何得到这张弓的吗?”
杜念脚下微顿。
“他当年不过十二三岁,根本拉不开这么重的弓,我阿翁只当他小孩儿心性图个好看,便半开玩笑地说,他何时能猎来一头狼,就将破月赠给他。”
她看向那人僵着的背影,走上前去,“就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月份里,他独身一人骑着马驹,带着还未驯养好的猎兽,去了京郊的荒林。”
“冬天狼群不易捕食,没被饿死的都十分凶残,我阿翁和父兄找到他时,他骑在马上,手臂有伤,身后有野狼追赶,笼子里除了幼兽之外,还窝着只狼尸。”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之后,我阿爷狠狠教训了他一顿,阿翁则对他更加偏爱,如约将破月送给他。”
萧问梨绕到他面前,盯着他墨色的双眸,“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用尽办法也要得到……”
“萧府门客众多,总有人自以为奇货可居,实则一文不值,架子端得太久,反而会弄巧成拙。”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却并没有得到料想中的反应,不论多刺耳的话,他似乎都毫不介意。
“有些东西,摸不着才觉得好,等真的得到了,却不再稀罕。我不知他换的那副画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他既能用破月来换画,也保不准改日会用画去换别的。杜学士,好自珍重。”
话毕,她不再理会那人神情,径直离开,侍女忙从旁跟上。
二人远远走出一截,侍女偷偷回头看,见那人仍立在原处。
“娘子……咱们这样做,真的对吗?”她这几日都帮忙在万珍阁探问蹲守,已知晓几分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