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好像不见了。”
她愤恨地看看左边,又委屈地看看右边,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年初与吐蕃使者那场击鞠后,她的马突然受了惊,可这马向来温顺,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马屁股上发现了一截木刺。
扁的,很薄,像是从扇骨上撇下来的,尖上还带着血。
而习惯拿扇子的,当日在场者中只有一人。
事后迫于无奈,李元乐不得不在寺中休养,直到月前,阿娘问她寿筵想怎么办。
她在华严寺中观察许久,发现伽蓝殿后面的屋子一直荒芜,从没有人过去,于是心生一计,想给裴翌点儿教训。
粗粗讲完,她晃了晃萧问梨的胳膊,小声说:“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萧问梨不动声色地瞥了裴翌一眼,又温柔地对她笑笑,“照你这么说,反正阿兄现在是安全的,这就行了。”
李元乐得到她的谅解,对裴翌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谦和有礼的少年向她请罪,道:“那日确是臣之过失,愿受公主责罚,只是事出有因,我也未来得及解释……”
“吐蕃使者本就有求亲之意,公主也许并未察觉,那个朗日松赞对你颇为关注,不论是毬场上,还是你走在我们之间的时候,因此臣私以为,那日晚宴,还是不去为佳。”
他缓缓道来。
“那你也不能这么害我吧!”元乐不满。
“我知道公主骑术精湛,况且在场那么多勇士,总不至于让你伤了。”裴翌有理有据。
李元乐气得脸通红,偏偏想不出话来反驳。
“好了好了,”萧问梨出来打圆场,“裴司直确实有错,怎能不顾殿下凤体,罚你今晚替公主收礼记册。”
李元乐“啊”了一声,萧问梨朝她眨眨眼,又道:“当务之急,是被你们误关起来的人,阿兄倒是好说,可那个杜补阙……”
“对啊,”李元乐急道,“得赶紧把他俩放出来。”
“且慢。”
裴翌出声阻止。
两位娘子不解地看向他,他清了清嗓子,斟酌道:“若是现在过去把人放了,怎么解释,他又会不会信,再说,公主的寿筵上出了这等事,该不该查,被有心之人作了文章可怎么办?”
萧问梨和他对视,没有出声。
李元乐反问:“那你说该如何?”
“不如公主先安心过寿,这里有军卫来回巡守,他二人待一晚,也出不了什么事,明天早些时候让沙弥去放人,装作之前落锁时没注意。”
“这行吗?”李元乐狐疑。
“裴司直此言有理,”萧问梨道,“先过寿吧,这么多人都等着,殿下却不在场,成什么样子。”
李元乐犹犹豫豫,只能先按他说的做。
她和云鸾走在前面,萧问梨特意落下一段,与裴翌并排,状似无意道:“那位杜补阙,之前是崇文馆的学官吧。”
裴翌脚下一顿。
“说起来,我与他曾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候,他好像把我错认成了阿兄。”
裴翌面色凝重,似乎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她却笑笑,说:“裴司直是兄长的至交,我相信你不会害他。”
裴翌只好点了点头,看着她走到前面找李元乐去了。
月色从门框窗棂中倾泻,冷光笼罩漫漫飞尘,仿佛有了实感,化为蓝白色的雾纱。
记事珠已经被收进锦盒,重新束之高阁。
杜念沉默地靠坐在墙边,一副不愿再与人交流的样子。
闻棠抱着胳膊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指触到空荡荡的领口,赶忙将衣扣系好。
屋舍里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夜晚寒凉,这里没有可以取暖的地方,闻棠打着盹,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寻找热源。
杜念始终没有动过,直到柔软的碎发蹭上他的肩膀,又离开,接着腿上一重。
闻棠落下去,脑袋挣扎着抬了抬,又重新跌下,然后顺从地往里窝了窝,后枕找到舒适又温暖的地方,安心地沉沉睡去。
杜念搭在地上的手虚虚握了握,宝珠莹润的触感犹在掌心,光滑而无暇。
它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寺庙的楼阁中,所有罪恶与不详的印记都不复存在。
所有人都在意它的来历,却没有人关心它的去处。
记事珠,记事珠,杜念想,俗物又怎么会记事呢,记事的从来都是人罢了。
它只是一件被人利用过后就抛诸脑后的东西,只有毫不知情的傻子才会将它视若珍宝,比如曾经的宁清言,比如正在他怀中酣睡的人。
从前在云居的时候,他其实并不觉得痛苦,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拼命把自己变成待价而沽的珍玩,他要等一个机遇,好为自己的深仇血海铺上坚实的路。
或许他能得到接近萧氏的机会,然后在某个纵情的声色场上,用利器刺穿他们的脖子,就算自己被更加极端的方式处死,也能含笑九泉。
那样会比现在更好过吗,他得不到答案。
但是他的心不会像现在一样撕扯,哀戚而无望。
修长的手指轻颤着抚上闻棠的面颊,又凉又痒,他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却很快展开,翻了个身,变成侧躺。
仅此而已。
很快他也不再排斥,任由湿冷的指尖抚摸他的耳廓,转而摩挲他的颈侧。
金灿灿的短匕在月光照射下发灰,泛出刺目寒光,它静静躺在闻棠腰间,嵌着的玛瑙红得稠腻。
指骨下薄薄的皮肉正在有节律地跳动,正是这样的跳动带来了生,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杜念自作聪明地替他缓和之前的痛,却换来了今次他无法得到自己的痛。
也许现在就该了结所有的痛苦,用锋利的匕首划开这层皮肉,然后再划开自己的,或许这双灵动漂亮的眸子会诧异地看向他,在涣散之际,瞧着流出的暗红与另一道肮脏卑鄙的血液融在一处,无法分开。
他也好让姓萧的体会体会,珍宝被人打碎玷污的滋味。
将痛苦留给生者,何尝不是快意地报复。
闻棠又翻了个身,将他的半截手掌压在耳朵旁边,侧脸几乎埋进他腹部的衣衫,呼吸声十分沉稳。
烛火跳了跳,屋外有种灰蒙蒙的亮。
裴翌抄了一夜的礼单,手腕略微酸痛。
满屋的下人皆默不作声,他搁下笔,看到对面趴在案上的李元乐悠悠转醒,直起身时,肩上披着的外衫滑落在地。
她茫然地睁眼,轻声问旁边候着的云鸾,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鸾满眼血丝,道,快卯时了。
李元乐一下子清醒,寺中的僧人们马上要早课,得赶紧把闻棠放出来。
她左右看了看,问:“玉奴呢?”
“三娘子看了一夜的经卷,方才实在熬不住,说先去里间养养神,奴婢去叫她?”
“算了,让她休息吧。”
李元乐拦住云鸾,抬头看到整理衣袖的裴翌,恶狠狠道:“让他跟我一起去。”
正好跟表兄解释清楚,谁才是始作俑者。
李元乐起身出去,裴翌还没等云鸾过来,就未卜先知地接过外衫,跟在后面。
闻棠睡了一晚,只觉浑身不舒服,脖子好像落枕了,做梦还一直被虫子咬,脸上也痒痒的。
他撑起上半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压在了杜念腿上,手忙脚乱地站起,那人适时睁眼,也不知真睡还是假寐。
闻棠张口,刚想说点儿什么,外面传来脚步声,应该有好几个人。
杜念神色淡然地起身,拍了拍衣摆。
屋门唰地打开,沙弥站在门口,双手合十,李元乐不安地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云鸾挂上笑,还没来得及将编好的说辞吐出,杜念已漠然地越过他们出去了。
闻棠一愣,也赶紧追了出去。
“表哥,我……”
认错的话还未出口,人影就都不见了,李元乐瞠目结舌。
裴翌站在旁边,朝沙弥施一礼,道,“好了,此间事毕,多谢小师傅了。”
杜念大步流星,闻棠只能加快脚下,路过的军卫和僧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及至人烟稀少的偏僻院墙,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袖子。
杜念只能停下,却没有回身。
暖烘烘的掌心顺着宽大的袖沿滑下,找到他的手,紧接着另一只也握上来,闻棠像被抛弃的小孩子,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见他久久不语,又小心翼翼道:“我没有别的奢求,咱们还像之前那样就好,行吗?”
杜念喉间发出了一声气音,闻棠看不到他的正脸,也不敢去看,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还没有吃够教训吗。”
像古琴的泛音,闻棠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带起手指的轻震。
“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昨夜又是怎么对你的。”
可是,闻棠垂眼,“我也记得你对我的好……”
那些好也是做不了假的,他能感知到,“……你没有把我当做萧闻棠,你只是把我当成……”
轻盈的两个字,散在风里,他说出那个尘封已久的昵称,此时竟丝毫不觉得难以启齿。
指节向前勾了勾,似乎想要抽走,闻棠握得更紧,轻声问:“权力,党争,这些难道比人还重要吗。”
“我对你是真心的。”他虔诚地说。
杜念默了默,转身抽回手。
昨夜的挣扎与抉择,就像梅枝上薄薄的霜,阳光照下就会轻而易举地融化。
可他已经清醒,绝不允许功亏一篑。
“你对我似乎有诸多误会,”杜念叹了口气,“崇文馆的众多伴读里,你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闻棠像被驱逐的幼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自以为是,又听不懂别人的话,若不是这副皮相,我根本懒得理你,现在文素闲死了,我更不想照看你,如果你摆出曾经的矜傲和目中无人,或许我还能对你有几分敬畏。”
“至于现在,”他凑近,视线从闻棠的下唇慢慢移到眼睛,“你这些自甘轻贱的话只让我觉得……”
“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