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北舟怒不可遏,推门而出,吼道:“你们是怎么看守的?”
府兵自觉委屈,“这……我们哪儿能想到。”
他灵光一闪,突然忆起,“昨夜御史台来了个人拜访文司成,说是他的旧友……”
“御史台?”谢北舟问,“为什么现在才说?”
“是将军您说过不要为难文肃,那人又确实与他相谈甚欢,走的时候都还好好的……而且昨夜将军已经歇下,小的怕打扰您……”他道。
谢北舟略微冷静了些,又问亲卫,“御史台今天一大早就去了衙门?”
“对,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儿了。”
“太子呢?”
“殿下自然也在。”
谢北舟怒极反笑,思绪却越发明晰了。
暴民一招认,文肃登时就自缢了,岂不荒谬。
亲卫见他此状,担忧道:“将军,现在怎么办,咱们要不先去衙门看看?”
“要去,”他冷笑一声,“先把那两只死鸽子给我拎过来。”
******
闻棠将案上散乱的卷册码放整齐,摞在旁边,待其他小吏再行核查。
裴是镜面若寒霜地进来,罔顾其他人的行礼,迅速找到闻棠,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出来。”他冷声道。
闻棠不明所以,被他拽着直接出了御史台,沿着朱墙一路走到无人的角落。
“裴中丞……”
闻棠话音未落,猛地被他甩开。
裴是镜转身,压低了声音,眉眼间比平时还要疏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
“文素闲死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闻棠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迟疑道:“什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讽笑,“你还在演?”
闻棠的脸色即刻变得难看,他绷直了身子,像某种警觉的兽类。
“中丞这话是什么意思?文……”
他的声音有一瞬的漏空,喉间堵得厉害,需要更用力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完。
“文公怎么了。”
裴是镜盯着他明亮的眼睛,辨不清里面究竟是纯粹的悲戚还是最精湛的伪善。
他重申一遍,“文肃自缢了,升州的暴民供认他们是受文肃指使,他不堪受冤,自缢于府中,留下血书一封,请圣人明鉴。”
“怎么可能呢?”闻棠质问,“文公是最想贡院建成的人,岂会煽动暴乱?”
“你也知道?”裴是镜发笑,“有人宁愿不顾天下悠悠众口也要污蔑他的清白,是何居心?”
“那些暴民一直都由你舅舅的亲兵看管,想要从中作梗,不是容易得很?恨不得将文肃除之而后快的,除了你萧氏,又还有谁?”
闻棠垂下眼,“朝堂上政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但……”
“还在装傻?”裴是镜捏住他的肩,厉声打断,“你本来也是要去升州的,若不是我执意将你扣下,此时你已和谢北舟狼狈为奸了吧?”
“裴中丞!”
闻棠用力挣开他,双目赤红,道:“你平日里处处打压我,我忍了,可你不能因为莫名的成见就血口喷人吧?这督事御史并不是我想当的,我不愿让我父兄为难才在这里委曲求全,倘若一切如你所言,你裴若渊当真拦得了我吗?”
裴是镜直直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松开他的衣袖。
“我会尽快请调别处,”闻棠转身欲走,末了又道,“还有……”
他看着裴是镜,“我舅舅不是那样的人。”
他决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间。
裴是镜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宛若失神地往回走。
崔立在门口焦急等候,见他这副模样,担忧开口:“中丞……你面色不佳,是不是太累了?”
裴是镜摇摇头,问:“你杵在这儿做什么?”
“有人来寻你,传话的军卫说,是个什么掌柜,在延政门外候着,见不到你不肯走……”
他话没说完,裴是镜猛地往外跑。
“诶,裴中丞……”
崔立心下奇怪。
他刚还看见萧闻棠的身影,却没回御史台,也不知去哪儿了。
裴是镜急匆匆地跑到宫城侧门,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正谄媚地跟守门的金吾卫说些什么,他快步过去,掌柜见到救星,瞬间喜笑颜开。
他将掌柜拉至一边,还未开口,那人先一步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竹筒,堆笑道:“咱们的信鸽回来了一只!我已认真辨过,虽然时间久远,但身上的记号还在,我记得郎君的叮嘱,立马寻过来了!”
裴是镜接过竹筒,扯了扯嘴角,道:“有心了,多谢你。”
掌柜忙道哪里,说若无其他事,他就先告辞了。
裴是镜点点头,待他走开,迅速打开竹筒将其中的纸条一点点抽出。
手指轻颤着将其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直白的大字——管好你的狗。
裴是镜垂下手臂,紧紧攥住纸条。
******
闻棠漫无目的地在宫城中游走,直到有卫军好奇地过来询问。
他忙道无事,又慢慢往回走。
他路过宣政门,下意识地想去门下省,又兀地停住脚步。
明明此处空无一人,他却有些心虚地避过身。
秋风萧瑟,灌进衣衫里,冷得刺骨。
他忽然抬首,跑回御史台,骑上曳落赫,朝宫门而去。
崔立在后面喊他,他置若罔闻。
萧府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十分惊奇,碍于他的脸色又不敢多问。
闻棠下马,要往书房冲,萧问梨正在院中和侍女描花样,见他突然归家,诧异道:“阿兄?你怎么回来了?”
闻棠看着紧闭的书房门,以及周围人惊异的样子,渐渐冷静下来,问:“府君回来过吗?”
几人都说从未,管事上前,耐心道:“府君归家基本都在未时之后了,小郎君有要事可以直接去尚书省。”
闻棠顿了顿。
宫城高高的阙楼像要压倒下来一般让他想逃,硬黄纸中草本酸腐的气味令他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想寻找最为安全的地方,可偌大的府宅也莫名比平时多了几分空寂。
萧问梨担忧地看着他,他眨了眨眼,道:“我没事……”
“……御史台不忙,我回来待一会儿。”闻棠缓缓补充。
众人心中犹疑,但见他默默回了自己屋子,合上了门,只好先散了。
过了会儿,萧问梨端了点心来敲门,许久,才听到闻棠闷闷地应了声。
她推门进去,却不见他身影,直往里走,才看见他坐在榻边,地上放了只打开的木匣,旁边摆着草蚱蜢、弹弓之类的小玩意。
“都快晌午了,肚子饿了吧,二哥你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单独做。”萧问梨在他身边跪坐下来,点心放在一旁。
闻棠看看她,扯出个笑,道:“多谢三娘。”
说完愣愣地拿起点心往嘴里塞。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尝不到味儿似的,又伸手去拿,萧问梨忙拦住他。
“你怎么啦?”她的声音很柔和。
闻棠转头,她浅色的眼瞳里写满了担忧与不解,眉心的朱砂依旧鲜艳生动。
他终道:“我没事。”
“连我也不能说吗?”她问。
“不是的,”闻棠摇摇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萧问梨见他这般落寞,手中一直捏着个小巧的机关弩,心里有了个荒谬的猜测。
“阿兄……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突然道。
闻棠的手猛地一抖,木弩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动静。
“不……”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生生止住,萧问梨的话宛若当头一棒,胸腹中那种永远填不满的空荡之感,好像不仅仅是因为文肃的离世。
“其实打从年初,你就一直很奇怪,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呆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有时候开心得偷偷傻笑,有时候难过得都不像你了……”
闻棠喉头梗动,心里泛出一阵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