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皇城时天色已晚,裴家的马车行至府前,裴是镜扶着裴箴下车,送他回房后又自己单独出来,取了马。
裴翌自远处喊他,边走近边问:“快用晚膳了,二叔要出门吗?”
裴是镜镇定地笑笑,说:“我有应酬,你和阿爷一道用。”
对方了然,让他莫饮太多酒,转身欲走。
裴是镜叫住他,状似寻常地问起,“你这几日在东宫,可曾听太子殿下提起过什么?”
裴翌以为他在说升州之事,只道:“殿下正焦头烂额,每日都要去圣人那儿请罪……”
“倒不是这个,”裴是镜打断他,“关试已过,太子可说过春坊各部的迁改,有没有提起要将你调任前朝?”
裴翌摇首。
李融的伴读众多,他是其中鲜少已授官职的,圣人念他双亲早亡,荫封了太子司直。
“二叔怎么这样问?”他好奇道。
裴是镜倒也没打算瞒他,只说:“陛下有旨,御史台增设一院,更具体的,我也要过两日才能知晓。”
见裴翌有些担忧,他安慰道:“不是大事,每逢科举,朝廷总要有更迁,圣人向来优待我们,你阿翁估计早就知道了。”
裴是镜又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省得碰上宵禁。”
裴翌送他出门,慢慢往回走。
他总觉得二叔怪怪的,却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坊间有家食肆,擅烹肉鸽,熬汤蜜灸都十分美味,裴是镜乃是常客。
今天他却绕过前院,直奔屋后鸽舍。
掌柜的正往食槽添谷,见是他,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来。
“郎君怎么不在屋里等,可是有什么急信?”
裴是镜摇摇头,问他:“近日可有信鸽回来?”
掌柜纳闷,“没有啊。”
“那……有传信吗?”
“郎君说笑,鸽子都没回来过,哪儿还有信呐。”
裴是镜如梦初醒,半晌,冷笑一声。
掌柜不明所以,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此处气味难闻,他慢慢将衣袖抬起,掩在鼻端,道:“没事了,我要用膳。”
伙计呈上几道热菜,裴是镜坐在前院,吃得斯文。
掌柜忙完了,思来想去,又过来冲他道:“郎君放心,我记着您的叮嘱,若有信,一定及时来报。”
裴是镜点点头,不再言语。
萧府烛火通明。
闻棠头一次在什么事都没犯的情况下进了书房。
萧穆却难得地沉默。
他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闻棠一脸谨慎地偷偷觑自己,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却道:“你先在御史台待上一段时日,等你舅舅回京,我们再想法子。”
闻棠抬头,萧寻枫也颇为意外地望过来。
“不必担忧,要是裴若渊和那个老家伙刁难你,尽管回来同我们说。”
“若遇到难事,不知该怎么办,可直接来寻我,或去找你阿兄。”
萧穆又道。
“可是……”
闻棠想说自己根本什么也不懂啊,御史台,听起来好陌生。
“你在那儿也未必是坏事,以后御史台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也能及时知晓。”萧寻枫道。
萧穆不置可否,让闻棠放宽心,又叮嘱了些要稳重仔细之类的话,就让他回去歇下。
闻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萧寻枫不解,质问道:“为何不直接将朝中之事与他细细讲来,若是圣人日后真将督事院派往江南,于我们更是助益。”
萧穆察觉他心中不满,回过头,笑了一声,反问他,“你上次打他,是因为什么。”
萧寻枫语塞,想起去年春狩的事,仍旧心有余悸。若不是那杀手认出了闻棠箭羽上的徽记,恐怕真的会置他于死地。
“你阿翁之前病糊涂了,”萧穆叹口气,“也是见我们处处受针对,有些着急,才想让他去前朝,也不管合不合适。他的性子像你阿娘,直来直去的,哪里受得了这些东西……”
“……恐怕在他眼里,他的父兄每日盘算的,是如何让天下不得安宁,让朝野乱作一团。甚至于……牵连他受了皮肉之苦,还险些丢了性命。”
他声音微哑,起身将手搭在长子的肩上,“是阿爷不好,没有从小教他,现在为时已晚。枫儿,我知你心中偶尔对我有微词,觉得我对你太过严厉,又觉得我只是看起来不喜二郎,实则百般回护。”
萧寻枫立刻抬起头,急道:“不是……”
萧穆脸上罕见地和蔼,对他笑笑,拍拍他的肩,“我知道,咱们是一家人。他们两个小的指望不上,有你在身边,阿爷才轻松许多。”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他只能与寒门,乃至与天子相抗。
这本是他们应得的,又岂能拱手相让。
自从谢究故去,萧寻枫越来越能感觉到朝中暗流汹涌下的阻力,他眼眶微酸,也笑了下。
“二郎总爱闯祸,说不定还要让裴家那两个头疼呢。”他故作轻松道。
萧穆笑着点点头。
他又道:“裴箴倒还好,裴是镜那副样子,难免会找他麻烦,他吃瘪受挫,也该知道反击自保,慢慢地,说不定能懂得咱们的苦心。”
“但愿如此。”萧穆叹道。
比起裴家,他现在更担心的是天子,授职的敕书显然早就备好,只等今日提出拍板,宣旨又这般着急……
他揣摩不透那人的心思,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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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在含元殿旁,地方本就不大,乌泱泱加进来这么群人,大家心里都有些不痛快。
三院暗地里怨声载道,裴箴敲打过后裴是镜又罚了几个爱嚼舌根的,这才消停。
督事院的侍御史由大理寺丞改调,其下主簿一人,由刑部主事迁任,再其下又有督事御史六人,闻棠便在其列。
这里的人基本都是生面孔,除了一个颈后有疤的少年,闻棠记得,他叫顾信。揭举韦七郎的人,应该也是他。
许是这个原因,顾信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其余同僚又都是文举出身,三两结伴,一时之间,闻棠尤被孤立。
他们初来乍到,由裴箴亲授台院典训,及如何奏公卿事,举劾按章。
裴箴不苟言笑,和谢究那样的威严又不太一样,闻棠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敢贸然发问,只好奋笔疾书地记下来,纸上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挨到晌午,裴箴叮嘱了几句便让大家去偏院食公厨,自己也施然离去。
众人陆续而出,屋内只剩闻棠一人,仍握着笔写写画画。
他的唇抿成道线,眉头紧皱着,生怕写得慢了等会儿就全忘了。
待他匆匆将纸页卷起收好赶去偏院时,里面只剩了小半的人。
食盒早被杂役收走,谁都不会注意到他还没吃饭,也就没有余下的。
好在也不是很饿,他从偏院退出来,又回去捣鼓那几张纸,想着若是没什么旁的事,下午抽空去一趟藏书阁。
用过午膳,裴箴尚有公务需要处理,便给了他们几本卷宗,吩咐要细细研读。
他不在场,气氛松泛许多,有人交头接耳,声音过大了,侍御史才轻咳几声。
正闲散着,有个面色和善的年轻人进来,侍御史似乎已经将他认下,客气地叉手行礼。
那人也回了一礼,道:“台院侍御史崔立,多有叨扰,想问你借几个人手。”
“借人?”对方不解。
崔立笑了下,“这几日正逢台院整理往年卷宗,前朝事又多,忙不过来,中丞让我从各院调些人来帮忙。”
他微微偏过身,露出外面候着的两个小吏。
督事院还没立稳脚跟,侍御史不愿得罪人,面露难色道:“我等也急着补拙,好早日为各位同僚分忧……不过,既是裴中丞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