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落下,卫军巡城,杜念身持鱼符,闻棠借口手伤求医,倒是没怎么被盘查。
只是不方便再相送,二人自曲口分开。
萧府门前小厮焦急等待。
想必自己任性出走,又带来不少麻烦,纵然心中有委屈与无奈,闻棠却没打算回避。
他将曳落赫交由家仆,进了前院。
萧穆不知回来多久了,在前厅煮茶,萧问梨坐在一旁,纤细的手指引着绣线翻飞。
他走进去,两道目光齐齐聚过来,前者严厉,后者担忧。
“阿爷,我……”
“手怎么了。”萧穆放下茶盏,打断他。
他不太自在地将包扎过的右手往身后撇了撇,半真半假道:“今日省试太紧张,不小心将弓弦扯断,伤了手。”
他脸上有种少见的妥协和屈服,远不像从前和自己呛声时那样生动。
“许是如阿爷所说,我暂时还驾驭不了破月……”
“一张不中用的弓罢了,还需为它妄自菲薄?平日里也不见你这么听话。”
闻棠抿了抿唇,似是不知如何接话。
萧问梨看得着急,问:“伤严重吗?已经瞧过郎中了吗?”
“皮外伤而已。”他安慰地朝她笑笑。
“太子殿下那儿……”他略一沉吟,抬头看了眼萧穆脸色,又很快低下,“我改日去登门请罪。”
萧穆看着他尤显青涩的面庞,轻咳一声,“不必了,前头东宫的人寻来,我已替你借口掩过……以后若无大事,也少和那边走动。”
闻棠略觉意外,应声道:“是……”
萧穆起身,往内院走,声音平和。
“今日你也累了,先歇下吧,省试的事兵部已经传信与我,你无须忧心。”
闻棠心下微沉,只觉复杂难言。
萧穆脚步微顿,转头叮嘱:“明天再找医师重新瞧瞧。”
说罢也没等闻棠回答,径自离去。
萧问梨立刻凑上来对闻棠一通关心责问,又回房寻了好些伤药给他送来。
月华初上,闻棠早早熄了灯烛,屋外的蝉让下人们捉的七七八八,夜风惊扰花枝,清晰可闻。
手指上的痛意这会儿丝丝缕缕地漫进骨头缝,他想起杜念对他说,十指连心,越到晚上越难捱,让他痛得厉害就喊人,不要强忍着。
身上有些发热,他将薄衾往下扯了扯,听到窗边有脚步声。
他没让人守夜,正要询问,门外那人率先出声:“二郎,歇下了吗。”
他忙道没有,披衣下榻。
萧寻枫立在门前,手上朱红色的弓在月光下有种隐秘而独特的美感。
他将破月递给满脸诧异的闻棠,道:“兵部的小吏先帮你换了根弦,你凑活拿着,回头再找匠人按你喜欢的做。”
“大哥……”
他的手落在闻棠肩上,安慰道:“我已经让人仔细去查了,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意外,都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闻棠低头,看着那根完好如初的弦,犹豫片刻,开口道:“兄长能不能将此事交由我自己处理。”
萧寻枫敏锐地皱眉,问,“是有什么隐情?”
他没有明着回答,只是说:“从前都是你和阿爷为我操心,日后我领了职,总不能也处处赖着你们。”
萧寻枫看他良久,点了点头,道:“你心中有分寸也是好事,我还是那句话,别委屈自己就成。”
闻棠眨了眨眼,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笑了下。
“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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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之后,省试放榜,崇文弘文二馆生徒另分一张榜,饶是如此,闻棠依旧无缘魁首。
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榜三开外,他心中不免失落。而排在榜首的,自然是那个曾经熟悉不已的人。
萧问梨见他心情憋闷,说自己要出门买胭脂,顺便寻些古籍来解闷,硬是拉着他一起。
万珍阁中几乎嵌了座袖珍的藏书楼,半壁屋墙间,既有墨印的硬黄纸,又有竹简和帛卷,按类分好,放在错落有致的木格中。
萧问梨挑挑拣拣,看得入神,闻棠在一旁等她,眼睛四处打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三娘,你听说过范阳山人吗?”
她头也没抬,道:“没听过……你说名号,我一时也记不起,他著过什么书?”
闻棠说不是,他应当是位画师。
“画师?”萧问梨合上掌中古籍,递给旁边的小厮,笑道,“阿兄你何时对丹青感兴趣了?”
“替一个友人问的。”闻棠推说。
“但我确实不知,改天帮你问问相熟的人。”她贴心道,接着朝另一扇木架走去。
闻棠看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料想还要挑上许久,余光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心念一动,道:“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去瞧瞧别的。”
萧问梨也不知听清了没,眼睛还黏在书上就顺从地点了点头。
闻棠叮嘱小厮好好跟着三娘子,转身去找那日曾为他引路的伙计。
那伙计有眼色地迎上来,热络地问:“客要找什么,小的帮您。”
闻棠开口,好不惊人,“找你们掌柜的。”
伙计脸上一僵,看着他腰间佩的横刀匕首,尽量冷静道:“客找我们当家,所谓何事,可曾有约?”
见他似乎误会,闻棠摆了摆手,“我看上一副丹青,想寻那位画师,故而想问问掌柜。”
伙计看看他的脸,一拍脑袋,想起来了,稍加思索后为他领路。
“郎君你也是有心,竟还想着那组丹青,那日见你离开,我还当你另觅佳作去了呢……”
“我们当家经常出去谈生意,正巧今天还没出门呢。”伙计颇为健谈,边说边带他顺着连廊往最里的阁楼走。
及至一扇朱漆门前,他声音渐收,朝闻棠谄媚地笑笑,然后抬手叩门。
里面的人声音有些散漫,询问缘由。
伙计朗声报:“有贵客找您。”
那人几分纳闷,隔着门,怪道:“我并未约人啊。”
“贵客没有约,但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门哗啦一声朝侧推开,闻棠抬首,四目相对,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是……”
那人一身素衣,作书生打扮,正是在芙蕖图前和他相撞,又很快失去踪影的人。
伙计见状道:“那小的就先回去干活了?”
那人朝他点点头。
闻棠犹在惊讶,“原来你就是掌柜。”
对面的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笑说:“确实不像,我闲时爱在阁中各处逛逛,穿得太招摇,反而奇怪。”
他邀闻棠进屋坐下,袖子一挥,将案上散乱的纸向下一塞,然后抻开双臂,两只手按住矮几两侧,向中间压下。
只见原本摆在桌案中间的墨砚随着案板陷了下去,左边的茶釜和右边的插花银瓶向中并拢,变成张缩短了的茶案。
闻棠吃惊地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缓缓抬头。
掌柜未觉不妥,舀了盏茶,推过来。
“请。”
闻棠震撼不已,想开口询问,那人率先道:“郎君找我何事?”
他只得先将惊诧咽下,说起那幅秋荷图。
“……我有幅要紧的画想请人来作,掌柜可知这范阳山人来头?”
那人不紧不慢地吃了口茶,才摇摇头,“我这里的画都是辗转各处从他人手中收来,这画师也并非名家,恐怕难溯其源。”
谁叫对面是个不依不饶的人,闻棠直言:“再难溯源,所有珍品的来处也都该记录在案,只要掌柜告知,我自会去追究打听,不拘天南海北,我都去寻。”
除非这画是偷来抢来。
闻棠把后半句咽下。
掌柜洞悉,一改话势,“郎君这样欣赏他,直接将那幅秋荷图买下不就行了。”
他竟真的听进去,却道,“我会买下,但也要另作一幅,这是两码事。”
说罢,他从腰间骨碌坠着的几条装饰中挑出块佩玉,解下来放在案上。
“掌柜可以拿这枚玉到崇仁坊北曲的萧府找我,只要能了却我这桩心愿,不论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尽力相帮。”
莫说是崇仁坊,整个京城也没有几个萧府,眼前这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掌柜自不敢收,将佩玉推回,见他态度坚定,只能尽量缓和道:“我自当帮郎君去问寻,但这一来二去,也需要时间。”
“三日后,我再来询问,若不成,五日后我再来,不过是查个源由,掌柜若不在,也可叫刚刚的伙计代为告知。”
他目光灼灼,对方只能先权宜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