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辛辣刺激的味道涌入鼻腔。
他下马,格格不入地蹲在地上捡那些散落的羽箭,一支一支地细细查看,其中几支箭尾的凹槽处隐隐发黑。
省试告一段落,众人需将弓箭交还旁边守着的兵部小吏,才能出校场,待离开丹凤门时再归还。
闻棠将那把角弓放回架上,小吏看他脸色不好,犹疑道:“郎君,你的那把弓,需不需要先……”
闻棠置若罔闻,打马绕出人群,疾行而去。
那人的身影早就不见了,闻棠堵在校场,好不容易才挤出来,顺着往兴安门往内朝追去,路过金吾仗院外矮矮的红墙,拐进狭窄的宫道。
“陆回年!”
马蹄声在高墙的环绕下显得愈发急重,好像掩盖了他的呼喊。
闻棠甩下马鞭,又叫了几声。
那人终于肯慢下来,却始终没有回头。
烈日如愿斜沉下去,在青灰色的城墙剪出两道刺目鎏金,宫道中微风拂过,有了些凉意。
闻棠追上陆回年,伸手去抓他的手臂,迫使他停下。
他喘息未匀,声音有些哑地问,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陆回年这才转头看他,冷淡道,“解释什么。”
他的眼睛被风蛰得泛红,手上更加用力,低声道:“你平时用的都是玉韘,为何今日换成了铜的。”
陆回年许久没说话,看着他的样子,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呢?”
闻棠喜爱捣弄兵器,也时常养护,知道绿矾油可化除锈迹,但味道刺鼻,用时需小心谨慎,拿铁匙一点点舀出。若不甚沾到身上,轻则灼伤皮肤,重则筋肉焦烂。
他看着陆回年拇指上清浅的韘痕,轻声说:“你这样了解我……”
“……你射箭惯用巨指发箭,需借韘勾弦,而我惯用三指。”
陆回年撇过头,挣了挣手臂,闻棠没有放开,继续问:“所以,你是把矾油涂在了弓弦上呢?还是铜韘上?”
末了,他点点头,自言自语一般:“应是铜韘上……”
陆回年腮侧的肌肉动了动,他用力挣脱闻棠,道:“我不想跟你磨蹭时间,如果你不想去崇文馆,可以自行离开。”
衣袖上印着几点血迹,陆回年装作没看到,却是难再挥下马鞭。
“你若是觉得,我平日里爱出风头,你看不惯,大可直言,”闻棠的声音有些抖,诘问道,“如此胜之不武,难道你就痛快了?”
陆回年猛地转头盯着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胜之不武?”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你七岁开始习武,家中亲眷皆是武将出身,你想学什么全都亲自指点!从小到大,无论是西域宝驹还是穿云神弓,只要郎君你想要,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金吾统领对你极尽谄媚,翰林学士待你青眼有加,若不是你的家世你的出身,你今日又凭什么站在这里!”
陆回年将这些年积郁心底的话倾数吼出,最后凑近他,低声问道。
“若你和武举上那些村夫一样,你又能赢得过我,赢得过他们么。”
说罢,他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闻棠低头,轻轻握了握痛得有些发麻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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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殿前,几位学士均着官服,微妙地交换了下眼神,唯杜念垂首默立,目不斜视。
“二郎真是,人影不见,也没个传信。”太子头痛道。
“陆三郎,你今日怎么没等他一起?”有人好奇问道。
陆回年面色不改,“省试退场颇为麻烦,人又多,我怎会知晓他何时出来。”
正说着,侍墨抹着脑门上的汗匆匆进来,禀道:“我去问过了,兵部的人说萧郎君早就走了,当值的金吾卫同我讲,郎君他……酉时就出了城门,不知去向。”
“真是胡闹!”李融不悦道。
边上一直沉默的裴翌开口:“近来事多,他也要准备武举,一时忘了也有可能,再遣人去他府上问问吧。”
侍墨神色怪异,看了眼陆回年。
杜念突然动身,走近了些,问他:“今日校场上,可发生什么事了。”
他抬首,看向杜念的眼睛,对方冲他略点了下头,他会意,如实道:“兵部的主事说,郎君的破月弓不知怎么弄断了,后来借用了陆郎君的……”
“好端端地,怎会断了呢。”裴翌皱眉。
侍墨摇头,“……主事又说,他等不好决断,本是想等武举试毕后问问郎君的意思,怎料郎君谁也不理……直直跑了。”
此事听来蹊跷,众人面色各异。
裴翌想了想,问陆回年:“他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陆回年道并未。
太子轻咳,打破静谧,道:“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先行开始,我再让人去萧府问问。”
自是附和声一片。
礼乐奏起,礼官有条不紊地唱词。
杜念始终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敬香,受礼,回礼。
待繁琐的仪节结束,杜念有条不紊地向太子请辞。
“宗伯身体不适,又劳累数日,需有人回府照看。”
李融笑笑,“我记得杜宗伯有一独子,看来此人品行不佳,这等事竟还要杜公你来操心。”
杜念弓身拱手,恭谨道:“非也。只是宗伯对念恩重如山,胜似亲父,暑症自可愈,但孝道不可失。”
周遭鸦雀无声。
半晌,李融挑挑眉,轻叹道:“也罢,那杜公替我向宗伯问声安。”
杜念直起身,说:“这是自然。”
他取了马,与一应人等背道而驰。
陆回年也从马厩中牵出骊驹,他动作麻利得反常,生怕落单似的。
裴翌从后面按住他的肩,压低了声问:“闻棠去哪儿了。”
他别过身,烦躁道:“我说了不知。”
裴翌握住他的手臂,站到他面前。
“侍墨告诉我,有卫军看到你们起了争执。”
然后他抬起他的袖口,上面印着干涸了的褐色。
“你的衣服,又是怎么弄脏的。”
陆回年反笑道:“你既然已经有了疑心,又何需我再解释,你从来都只向着他而已。”
“是么。”
“难道不是?”他眉眼阴鸷,瞪着裴翌道,“不过你们两家本就暗通曲款嘛,你二叔和他舅舅曾经不是密友?”
裴翌脸色微变,“我劝你不要口不择言。我也从来不似你心里想的那般。”
陆回年上马,讥讽道:“是,你是正人君子,你一向心胸坦荡,与我等小人不同。”
马蹄扬起烟尘,他的背影决绝。
裴翌在原地站了少顷,毅然上马,朝反方向追去。
杜念抬头看了眼天色。
兵部应当还有人值守,他勒缰调头,身后的少年远远喊他留步。
他有些意外地看到裴翌追上来,开门见山道:“我猜到他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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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胜楼。
夏季日长,宵禁的鼓声还未击响。
天边云层如枫林尽染,窗外车水马龙,胡商小贩陆续准备收摊,也有想趁着日落前多赚些银钱的,吆喝声更加卖力。
戴着帷帽的娘子和策马扬鞭的郎君身披落霞,柿色的光迎满闻棠的脸。
他坐在窗边,望向天际。
长安城热闹非凡,一如往昔。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喧嚣落在眼里,让他觉得更累了,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谈任何事。
偏偏有人这时进来,屋门发出吱呀声。
“我不是说了都出去吗。”
那人开口,山涧清泉般的泠然悦耳,说,我也不可以进来吗。
闻棠讶然回头,杜念穿着襕袍,头戴乌纱,手上却极为突兀地端着玉瓶棉布。
春胜楼在京城颇负盛名,达官贵人见的不少,加之这三位郎君是座上常客,自然不敢怠慢,却不知为何,今天只来了一人。
伙计看到闻棠手上的灼伤,又不敢随意违抗他的命令,恰逢杜念寻来。
案上摆了许多菜品,却一口都没被动过。
酒烹鹅已经放凉了,油腻结了一层,腥气压不住,散出糟烂的味道。
闻棠莫名觉得狼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转过去,趴在窗沿边,执拗地不愿再开口。
杜念也不问,在他旁边坐下,托盘磕在地面,很轻的一声。
朝冠被摘下放在一边,杜念浅浅挽起袖口,伸手去扯他的右臂。
他面朝窗外,手却在暗自较劲,握成拳压在沿上。
杜念不容置喙地捉住他的腕骨,将他的右手拽到自己跟前,再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
指节处三道血痕连成条,边缘鼓起细小的水泡,指腹和掌心都蹭上殷红。
杜念用另一只手拨开玉瓶,拿起竹篾伸进去挑了些赭色药膏。
指间传来火辣痛感,紧接着又被一股凉风拂去,杜念低头,边上药边轻轻替他吹气。
霞云流散,天际间青黄相接。
竹篾掉落在衣摆,闻棠猛地扑过来抱住他,脸深深埋在他颈侧,耳边碎发轻柔地蹭。
天光一点点暗下,街鼓从远方传来,接连响起。
杜念抬手环住他蜷缩的肩,掌心贴在他的后背,慢慢地抚,轻叹道,你这样子,让人怎么放心。
闻棠抬起头看他,眼圈红得像兔。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精巧的小锦囊,用丝绳编缀了细碎的青玉和松石,下面坠着五色流苏。
“这是华严寺的平安咒,给你做生辰礼的。”杜念轻声,气息就落他耳畔,“是我不好,该早些拿给你。”
他手臂略松,闻棠顺势直起身,看他神情认真地将锦囊系在自己腰间。
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震得人心念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