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念这几日着实冷淡。
不过往日好像也没热情到哪儿去。
闻棠摸不准他是不是心情不佳,因此闷在船厢里背了好几天的书。
但杜念一次都没有查问过他。
李融不知在急些什么,船愈行愈快,不过三四日便到了上元。
船方靠岸,便有人过来接迎。
郎君学士等俱先上了岸,其余人搬箱运货,一时间,渡口颇为热闹。
不远处停了好几辆马车,主人应该身份不凡,帷帐等饰物虽然低调,但十分精秀整洁。
李融正打算让人上前问问,那头先有了动静。
另有几艘大船紧紧追在他们的队伍之后,此时也慢慢停了泊。
清秀的小厮跟在一位蓄了长须的中年人身后,二人阔步走来。
那中年人先虚施一礼,笑言:“不知哪位是小容老板?”
他虽言不知,眼睛却是看着李融的。
“正是在下。”
“果然是青年才俊。”那人笑道,而后从容坦言,“吾乃江南东道转运使王嵇,此番多谢容郎君慷慨襄助。”
众人都有些惊讶。
王嵇慢悠悠地取出鱼符文书。
后面吵吵嚷嚷的,王七郎那副大嗓门十分突兀,“……王公!”
李融面色诧异,“怎么……会是王运使您……?”
可眸色是平静的。
那人笑眯眯地抚须,道:“此事说来话长。”
王七郎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地过来,看见他们,神色颇为不屑,“见了王运使还不赶紧行礼?”
你不是也没见礼吗,闻棠心道。
王嵇忙抬手道不必多礼。
王七郎清清嗓子,沉着声说:“你们的船队还行,将这些粗盐完好无损运了来,也算帮了个小忙。”
陆回年“噢”地一声,了悟道:“你们骗人!根本不是要我们运丝绸。”
“这是柳老板的主意,还望各位郎君莫要见怪,柳老板将此事交付与诸位,已是信任非常。然运盐一事向来谨慎,他与诸位相识不久,为防有心之人,才略作托词。”王嵇道。
“柳老板近日因为私务脱不得身,便向我举荐了容郎君,又找了王七郎君督漕,果然十分可靠。”
州县常差富户押船,看来确如李融所想,之前负责的此事的“船头”便是柳老板。
“怎会见怪,是容之幸,况且柳老板也许了容某报酬。”少年进退有度。
柳济的手下拿着货运文书找王嵇核对,从头到尾没怎么理过他们,真是只借了个船。
有个小厮急匆匆抬着先前被他们“不小心”验过的木箱来告状,王嵇看了看被划开的封条,没说什么。
李融赔罪道:“是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不过也没料到是官盐此等重要之物,只当是织品呢。若有亏损,我一定补上。”
“容郎君放心,这点亏损是运途中常有的,不必放在心上。”王嵇和气地笑。
常有“亏损”……
却不知以前那些都亏去了哪里,李融心道,脸上笑容依旧。
待官府的人清点完,王嵇就要告辞了,李融本欲遣人相送,被王七郎大喇喇拦下了。
“我们自会继续护送。”
几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待看不见车马人影,裴翌沉吟道:“殿下果然猜得不错。”
“怪不得柳济那些手下看着都凶巴巴的,还很是矫健生猛。”闻棠喃喃。
“难怪那王七郎会撞上咱们的船呢。”陆回年咬牙切齿。
原是柳济特意派王煊跟着他们,若他们有何异动,手下立马就能联系帮手。
“从我们离开宣城那刻,就已经在他的眼线下了,”李融笑了笑,“这几日他们的船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看着歌舞升平,行速可一点没落下。”
柳济虽然狡猾,可惜太过自大,从开始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李融根本不在乎运的是什么。
半段契约已成,剩下的,就看这位柳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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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州柳府。
柳济在书房翻着账本,嘴里还在和身旁之人搭话。
“……你说那日他们明明已经看到了货,却假作托词?”
“是,”那人道,“那个容礼很是大方冷静,又有胆魄,小的还没说话,他就已经有条不紊地揭过去了。”
柳济弯了弯唇角,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这容郎君,倒真有几分意思。
他收到了王嵇那边的信儿,货也送到了,他似乎理应履行承诺,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也许是商人的直觉,他问:“驿馆那边打探的怎么样了,还有派去长安的人,都办好了吗?”
“他们沿路涉过的关口众多,一时半会儿不好查……张驿丞那边口风挺紧,不论怎么探问都说他不知道,不清楚,只会顺着盘问的人答,很是油滑。不过有一点……”
“什么?”
“他好像很是害怕。”
怕……?
柳济皱眉,驿丞不算官,顶多是个小吏,没什么眼界,怕也正常,只是放在这事上就似乎显得古怪。
正想着,有人来通传,说是银号的人,奉了容郎君的命前来送上定金。
“说我这儿还没准备好,让他们过几日再来。”
柳济有些不耐,这也太着急了。
门房去而复返,支支吾吾。
“他们不肯走,只说一定要先见您一面,否则不好复命。”
柳济心下一沉,放下账簿阴着脸道:“请进来。”
来人共有三个,其中只有一个看着像伙计,为首那人着深色绸衣,揖了个礼。
“见过柳老板,在下是容郎君的账房,特来就木材一事,与您商议细则。”
柳济面上不显,只说:“有心了,不过这才过了几日,我还在联系木商。”
那人昂首相顾,丝毫没有做下人的谦卑。
“无妨,柳老板财大势粗,以免您翻脸不认账,郎君特命我带着票号的人来重新核对。”
说着他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契书。
“我们郎君又特意派人重新誊抄,盖了私印上去,还请柳老板也一应加盖,再交给票号。”
这个容礼到底什么意思,派人来敲打他?柳济只觉可笑,让手下接过契书递来。
他徐徐展开,这契书似乎少了一节,只余下柳济欠他木材,他欠柳济八万金的那段。
柳济嗤笑,待全部展开看清下面的两枚私印,心下轰地一声,背后瞬时惊出冷汗。
他抬头,李融的内侍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书房里不知发生了什么。
柳济的手下抹着额头冷汗出来,直找管家。
柳府上下登时鸡飞狗跳。
客人被恭敬地迎到正厅,厨房里好不忙活,各色时新小点,山珍海味,一碟碟地往出端。
下人们满头雾水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快戌时,贵客们才被送走。
侍女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出来,里间静得可怕。
灯烛把里面静坐的人影映在窗上,看上去仿佛凝滞般纹丝不动。
接着烛火猛地一晃,臂影忽振,里面传来巨响。
侍女吓了一跳,手中的托盘不稳,杯盏打翻在地上,和厅中霹雳哗啦的碎裂声混作一处。
里面伺候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忙过来柳济身前,扶起桌案,捡起杯盘,再打扫残羹剩饭。
柳济阴沉地看着这些忙碌的下人,暴喝一声,“都滚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起身回了书房,唤来几个下属。
“去准备一批上好的木料,要六百石,尽快送到上元。”他的声音压得极沉。
下面有位不太灵光的,问道:“他不是还没付给咱们定……”
“给个屁!蠢货!”柳济骂道。
八万金,他怎么敢要,莫非光明正大讹太子讹朝廷不成?
难得见主子这么生气,几人忙屁滚尿流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