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鸦雀无声。
杨祭酒年近古稀,须发花白,闭着眼老僧入定般。
其他学士也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李融交代完前因后果,行了个大礼,以首伏地道:“此事是融太过鲁莽,未能及时告知各位师傅。”
他跪了,其他人哪有站着的道理,闻棠他们跟着伏倒一片。
“殿下快快请起。”杨祭酒抖着手来扶。
他老人家哪里扶得动,众人手忙脚乱,又是赔礼又是拉人。
终于都重新坐下,杨祭酒声音苍老却浑厚,“殿下也确是到了独当一面的年纪,老臣要先恭喜殿下,能想到这样请君入瓮的妙计,又能带着几位郎君将那柳商客镇住……”
“……只是,殿下涉世未深,又不知那柳姓商客的意图,本应提前让我等替您分忧。”
李融心里也知道此计多少有些不光彩,解释道:“我本来只是想给二郎他们讨个公道,这也是半路上才筹谋出的计策。”
闻棠有些诧异,他到此时居然还很入戏,一抬眼跟杜念碰个正着,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应自然。我们已经惹了那柳老板的注意,下面的行踪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便。与其惹人起疑,倒不如直接去升州,也刚好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杜念沉声道。
其他学士也纷纷附议。
杨祭酒抚须沉吟,点了点头。
商定好后众人便散了,各自清点行装,回房休息。
闻棠莫名心虚,先去理了理行囊,回屋时杜念正挑灯沾墨,写着什么。
他凑过去看,杜念恰好停了笔,将信笺吹干折好,仔细地封口烫蜡。
“是要送去京城么?”闻棠小心翼翼地问。
杜念点了点头,“八百里加急,送到圣人手中,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地禀报,并且请罪。”
说完,他看着闻棠,道:“不仅是我,杨祭酒,陈大学士,冯学士,邓学士此时大概都已写完了。太子殿下亦然。”
闻棠似懂非懂,太子似乎做了件大事,不论与他们在其中掺和了多少,结果都得一应承担。太子可以胡来,但他们不应该由着他。
这样想来,自己是有些不太厚道了,或许今日出门前应该和杜念说一声,但闻棠那时也不知道太子究竟想做什么。这个表兄和他不太亲近,心思又难猜。
他想起萧穆的叮嘱,道:“那我也写一封吧,再给我阿爷写一封。”
杜念从旁看着他,点了点头。
闻棠显得有些迟疑,毕竟别说是折子了,他连家书都没有写过,就算学士们教过,也怕写得不好。
杜念盯着他的手,道:“无妨,这么多急报,应该只有杨公和殿下的会由内侍直接呈给圣人。”
也就是说,剩下的陛下不一定会看了。闻棠隐约读懂他了言外之意,放下心来。
窗栏边有轻微的啪嗒声,频频顿顿,应是细雨轻撇。
杜念走过去轻轻推开一道窄缝,微风斜斜地吹进来,轻柔凉快。
闻棠写得认真,嘴抿成薄薄的样子。
落雨声略大了些,他恍若未闻。
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他落了笔,正想搭话,惊讶地发现屋子里已经没人了。
杜念未免太神出鬼没,他腹诽。
等把两封信都装好,闻棠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饿,前心都快贴后背了。他摸了摸胸口,终于想起来,把那几块糕点从怀中掏了出来。
他不甚讲究地席地而坐,案上放不下了就直接把手帕摊开垫在地上,点心碎了,好几块压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但味道仍是甜香。
杜念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幅景象。
闻棠拈起最后一块糕点塞入口中,又随便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他的眼睛像幼兽般瞪得圆圆的,好奇地看向他手里端着的牙盘,腮边还一鼓一鼓地嚼着。
杜念看着地上的狼藉,一时语塞。
闻棠无辜地跟他对视,好像在问怎么了,又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了然地兜起手帕走到窗边抖了抖,碎渣雪花片子似的掉落。
杜念挑了挑眉,放下牙盘道:“去厨房帮你要了宵夜,趁热用吧。”
原来是干这个去了啊,闻棠想,他可怪体贴的。
桌案被利落地收拾干净。酒酿的清香随着热气氤氲出来,闻棠拿起勺子捞了捞里面的小圆子,随口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杜念默了默,才说:“不知道,随便拿的。”
闻棠低低应了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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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济派来的人手不少,李融早有准备,又命人租了几艘货船来,卫军们帮着杂役把箱子都搬上去。
他们的行囊早就装点完了,李融站在不远处和柳老板派来的亲信搭话。
陆回年站得稍远些,嘀咕道:“这柳济架子真够大的,派个喽啰来打发我们,又让这么多人跟着,害得咱们船都坐不下了,又得破费。”
“确实有些奇怪,如他所说,这些丝帛都是次品,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搬运起来也如此小心。”裴翌道。
“你的意思是,恐怕其中有诈?”
裴翌看了看他俩,道:“州县取富人督漕挽,官宦和柳济他们许是一丘之貉,货运虽有文牒,却未必能信。”
“他们仗着有文牒便不让咱们看里面的东西,还说怕沾水受潮了到时候要生霉,那又何必用船运呢,简直匪夷所思……”
闻棠想了想,提议道:“不如这样,我们两个先去试探一下,看看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宝贝。”
“倒是可行,但也不能太过明显,让柳济觉得我们不信任他。”裴翌提醒。
“哎呀放心吧,我们知道分寸。”陆回年拍拍他的肩。
他二人总归还是有些默契,两人一前一后走近了正在搬东西的杂役。
陆回年有些摆脸,“还要多久啊你们!怎么这么多东西?”
闻棠用胳膊撞撞他,只说:“好了,柳老板生意大,你也别气,咱们帮帮忙就是。”
说罢立马接了一个卫军的手。
对面同搬一箱的杂役明显有些怔愣,很快便恢复如常,严肃而冷漠的样子。
陆回年不悦地念叨:“什么身份啊,还要咱们亲自动手,”又朝那边喊了声,“阿翌!快来搭把手,不然天黑也上不了船!”
三人默不作声地帮了几趟忙,闻棠悄悄摸出匕首,塞进腕间窄袖中。
渡口吵嚷,陆回年突然大叫了声。
“停一下,停!”
众人都被他震了下,朝这边看来。
“你眼瞎啊,”陆回年看不见脸,嗓门倒大,“我的佩玉都被你踩碎了!”
只见地上跌落一枚白色的玉玦,碎没碎不知道,只是显眼得有些过分。
与他搭手那人也急了,作势便要与他理论。
那头李融和柳济的人听到动静,朝这边赶来。
空气中有布帛被破开的声音,隐在江风中。
闻棠对面的杂役猛地转回脸来,警惕地看着他。
他无辜道:“你看我干嘛,绕过去继续走啊,想看热闹也先把东西放下吧,我还嫌重呢。”
说完,他又将货箱往上托了托,对面的人反应不过来,箱子往一边斜倒,封条和木扣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倾数掉落。
那杂役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里面还是洒了些细小的东西出来,沙子般大的颗粒,细腻雪白。
闻棠惊讶,还没来得及细看,杂役已将箱子扣住放下,大声道:“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闻棠问他。
“你故意打开是想做什么?”
“你凭什么说是我打开的,而且我也没看见有东西掉出来……”闻棠顿了下,说,“怎么啦,难道你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闻棠正要再问,李融快步而来,抬手拦下。
他对地上洒出来的东西视而不见般,道:“好了,争论什么?赶紧重新封好装上船,别磨蹭了。”
闻棠也不说话了,走到一边不再插手,那杂役又凶又愤地瞪他一眼,与人搬起货箱走了。
柳济的亲信把这场闹剧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语。
“我手下的人不懂事,让您见笑。”李融赔罪道。
那人忙说不会,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闻棠和地上的东西,道:“无妨,柳老板有疑心也正常,那货箱里不过是……”
“不过是防潮的沙土罢了,”李融替他解释,“容某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让柳老板不必担忧。”
那人也没再多言,客气而疏离。
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这边厢总算是打点完了。
“那便有劳容郎君。”
李融笑着相应,与那亲信告辞,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登船。
待到了船厢,确保周围都是自己人了,陆回年迫不及待叫道:“他们果然有问题!”
那细小雪白的颗粒,分明是盐。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私自运盐,还如此明目张胆,这下可以派御史台的人来了吧。”他十分气愤。
“这些盐从哪儿来,有多少,最终会到谁的手上,我们都还一概不知。”裴翌道。
“去查查不就知道了?”陆回年道。
裴翌没有马上回答,还在思索。
李融已经坐下了,道:“不用查,也不用管他们,如果我猜得不错,等到了上元,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那我们就这么帮他违法乱纲?”陆回年反问。
“我看未必……”裴翌想了想。
“为今之计,是先到上元,还要尽快到。”他收起扇子,坐了下来,“我们的目的是那批木材,不能先打草惊蛇。”
“那就这么白白放过他们?咱们现在还成了‘共犯’呢。”陆回年也一屁股跪坐下来。
“这个柳济,看上去为人谨慎,应该不至于这么冒险。”李融道。
几人心中各有思量,静对而坐。
闻棠想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思考其中关窍。
船队慢慢驶远,过了一会儿,忽有船手进来,跟李融耳语了几句。
三人视线都齐聚在他身上,他却卖起了关子。
“都是小事而已,大家何必忧心。”李融笑着说。
他站起身,拍了拍下袍,“好了,多思无益。今日是望日,有满月,我命人备了瓜果点心,正好可以去甲板上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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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冷照,两岸尘嚣渐远。
不知是不是下过雨的缘故,夜风轻拂,含混着微微潮意,乌色栈板也因湿润而显得光滑,依稀映出明月银光。
江上有飘渺的琴音,不知谁叹了声。
“泠泠弦上音,寂寂江中月。”
李融人还未出船厢,已然接道:“有琴音作陪,也不算寂寥。”
闻棠跟在他身后出来,一抬眼,对上杜念如墨似画的眉目。
几位学士亦不约而同地出来赏月,两边见礼一番,李融又让人添了几张食案。
远处的琴声断断续续,原本清冷泛浮的弦音多了几分空远禅意,可惜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