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香烛燃烧后微呛的味道愈发明显,裴翌跪在祠堂正中,目不斜视。
裴是镜拎着食盒进来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倔强又孤寂,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
“吃些东西吧。”裴是镜在他旁边蹲下来,拿出几样点心。
裴翌偏过头,看着他的动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以后行事注意些,别总是这么冲动。你阿翁也不是有意要重罚你,这是裴家的规矩,再跪四个时辰,到天亮就可以起了。”裴是镜看了看上面供奉的牌位,劝到,“吃点东西吧,你阿爷也看着,该心疼了。”
裴翌还是纹丝不动,等到他已经起身了,才出声道:“二叔,我有时候觉得,你是这个家里唯一关心我的人,有时候又觉得,你才是裴家最冷漠的人。”
正要回去的人身形顿了顿,良久,才重新蹲下,“我从来都不想干涉你的私事,但你最好别和姓萧的走得太近。”
“不干涉我……”裴翌冷笑,“却管我和什么人往来?”
“你不是小孩子了,裴家只做纯臣,每个人都一样,你今天不该帮他出风头。”他语气平淡。
“可明明是你叫我去查杜念的,我们中了计,我若独善其身,与小人何异……”
裴是镜笑笑,薄唇凤眼显得无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可以理解你的痛苦。可是阿翌,你姓裴。”
他的手轻轻在裴翌肩上搭了下,“等你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个姓氏给你带来的学识,身份和地位,你才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裴是镜拍拍他,起身走了。
“难道二叔就没有过私心吗?”
裴是镜脚步一顿,终是没有再回答。
裴家的宅子很大,花木众多,颜色鲜妍的却少,凛冬里的寒梅早就枯败了,胭脂色泽渗入旧壤。夜已深,游廊上挂着的灯笼把木阶映得发红。裴是镜面无表情地慢慢走过,回到正厅。
桌上的饭菜早凉了,先前去祠堂送饭的小丫头们都苦着脸回来,说郎君不愿吃,这才轮到裴是镜出马。
“怎么样?”裴箴问他。
“饭菜还是没动,但我把点心也留下了。若是他后半夜实在饿得慌,自己会知道吃的,没人看着他,也不丢人。”
裴箴捋须点头。
裴是镜吩咐下人把桌上的晚膳拿去热一热,“阿爷也快些进膳吧。”
“今日之事,也不知陛下究竟作何打算。”裴箴叹道,“圣意难测,又不能妄加揣度。这些日子,恐怕你我二人还得多废些心神。”
“阿爷也不用太过担心了,我看圣人还挺欣赏那个萧家二郎的,阿翌援手未必是坏事。”
裴箴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阿翌还是太不懂事,往后你还得再多教教他,裴家效忠辅佐的,始终只有天子。其他人,就算是太子,也得张弛有度,须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裴是镜正要点头,听得苍老而严肃的声音补充道:“不光是提点他,这也是我想敲打你的……”
他脖颈微僵,耳边的话像晚暮钟声,又沉又震,“……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我替你物色了几门亲事,得空你自己挑选一个可心的。我年事已高,今日太极殿上那种话我不愿再听见第二次。”
他到底还是回了个“是”。
裴是镜食不知味地陪父亲用过饭,又扶他去休息,才回了自己的卧房。
在案前发呆许久,他才提笔蘸墨,在早已压好的信纸上写了个“叩”字。
裴是镜皱眉看着,有些烦躁地将它涂了,反而撕下一截两指宽的纸条,潦草写到“新秀杜郎,能耐不小,仔细提防”。
他将纸条随便一卷,放进一个小巧的竹筒中,别进腰间,起身披了件暗色的外衫。
夜寒露重,裴宅大门前守夜的小厮才打了个哈欠,就立马被一阵寒风凉得打激灵,他眼尖地看到来人,赶忙往前迎了两步,问道:“二郎这是?”
裴是镜笑了下,说出去办点事。
“可是这么晚了,早都宵禁了……”
“找朋友,有要事相商,而且就在坊里,无碍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特例,小厮无权也不会多问,为他牵马开门。
裴是镜高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裴府前,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夜空中飞过一只敏捷灵巧的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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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气愈发暖和,倒是可以着薄薄的春衫了。萧家的车马用的是锦缎帷帐,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万珍阁的伙计有眼色,老远迎了上来,帮着仆人放下脚凳。萧三娘子一袭素色的衫裙,虽戴着幂篱,却显出清雅风姿,声音也温柔婉转,问他上哪处能选着上乘的宝石。
伙计不敢多看,殷勤地把人带进来引了个路便又做活去了。
万珍阁在京城开业也没几年,却已然成了达官贵人们挑选风物的好去处。这老板不知是何来头,不论是前朝珍物还是异邦奇货居然都能收来,更不要说名家的字画雕件等等。有人猜测这是哪位皇亲国戚为显摆家底而开,更有甚者谣传这些本就是从内宫营造流出来的物件,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萧问梨头一回来这地方,只隔着幂篱稍稍打量几眼,也不得不感慨这位老板的大手笔。
“这里地方大,光是前院便有两层,要逛完估计得费些时间,”萧问梨道,“不如先给二哥选了礼物,咱们再慢慢看其他的。”
身旁的侍女点头称是。
却说萧闻棠挨了那顿杖罚后,已在家中躺了小半个月。伤虽在下半身,并未牵连筋骨,但几十棍子的威力也不算小,最初那几日连撑起身子喝个水都费劲。萧问梨看得心疼,也气他不洁身自好,竟学会流连秦楼楚馆了。他自己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没过几天又神采奕奕,甚至因为这段时间都不用去崇文馆而多了几分安逸。
萧问梨虽比他小了一岁,但有时觉得自己才像是年长的那个,没见过谁家小子已经十七八了还因为不用上学而高兴的。
恰好闻棠的生辰将至,家里的下人都对他更加关怀,有求必应,那点伤对他而言早算不得什么了。
萧问梨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那一水儿透得发亮的宝石间相看起来。
说来也巧,她这些天正愁得不知送什么,恰好舅舅差人给闻棠带了柄精巧的匕首作生辰礼,样式做工都像是西域那边的,只是素了些,她便想着挑颗上等的宝石镶嵌上去。
侍女在一旁逗趣道:“咱们家小郎君不知随了谁,竟比娘子还要爱美些,前些日子曳落赫身上的马具弄脏了,他换新的鞍子时,便要嵌几颗碧玺上去,连平日里用的胡禄,也要染色雕嵌……”
萧问梨也笑了,她也不知兄长为何喜欢在这些武备上做文章,总之无伤大雅,众人也就随他去了。
她伸出手轻轻捏了下侍女的鼻尖,“你一出来就编排主子的不是,小心我回去就告诉二哥,让他罚你。”
侍女不甚在意,只乐呵道他才不会呢。
摆放宝石的陈货架皆是实心木,略高于腰间,沉稳厚重。各色宝石按质地大小摆放在妆奁样式的木盒里,下面铺的是深色绒缎。
闻棠那把匕首通体金黄,甚是耀眼夺目,萧问梨挑了许久,在一块透如碧潭的翡翠和一颗艳如锦鲤的玛瑙间犯了难。
金色镶玉显华贵,雅俗共赏,但不如红色热烈,更符合闻棠那股跳脱劲儿。可她容易多心,总觉得在这种兵器上用血色不太吉利,有嗜杀之兆。
萧问梨挑得入神,没看到侍女向她挤眉弄眼,被轻轻拉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疑惑地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
青年站在不远处,月白色的圆领袍衬得他内敛温润,比起那日隔着雨幕,少了些淡漠。萧问梨想起来,他似乎是姓杜,在崇文馆任职。
他身边不见那位飒爽利落的侍女,只身一人。应当也看到萧问梨了,他脚步一顿,须臾之间似乎有过犹豫,但还是上前来见了个礼。
“杜学官。”萧问梨微微俯身回礼,“那日之事还未道谢,三娘失礼。”
“怎会,”他开口,语气温和得有些过分,“只是一把伞而已。三娘子在挑选珍石?”
萧问梨点头,忽然心念一动,道:“阁中上品颇多,让人挑花了眼,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我是闺中女子,见识远不如学官,不知您可否赏脸,替三娘掌掌眼?”
“何必如此客气,这是杜某之幸。”
二哥是男子,难保喜好会和自己有所差异,萧问梨想,这杜学官也是男子,说不定另具青眼。总之问问也无妨,能作个参考。
“敢问三娘子,这宝石是作何用处?”杜念一个个扫过眼前珍货,目光认真而沉静。
“作镶嵌之用。”
“首饰?”
萧问梨摇摇头,“是一柄短匕。”
杜念抬首,眼底掠过一丝诧异,萧问梨不解地看向他,双目虽在轻纱后,却难掩其眼波动人。
杜念的眼神从她眉间的朱砂收回,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他想,如果这个人是阿妙的话,在匕首上而非钗环上镶宝石,倒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
萧问梨更是莫名其妙。
“怎么了?”
杜念未答,只偏了下头,示意她,“这颗如何?”
萧问梨看去,却正是自己先前挑中的那枚玛瑙,不禁讶然,问道,“却是为何选中它呢?”
他笑笑,接着居然又指了指那块纯净澄澈的翡翠,“原本这颗也不错,皆色纯质清,大小适中,只是这翡翠不如玛瑙硬,若是嵌于兵器,还是坚实耐用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