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应声而开,一个长相伶俐的丫头端着托盘走出来,娇声道:“二位郎君请。”
坊间规矩,诗律叩谒,雅韵流觞。平康坊里名声在外的娘子们都有自己的闺房,通常只接待熟客,平常人若想求见,除了在进门时付的“酒钱”,还应再给些体己之物,并附上自己的诗作一首。
京城的雅妓大多才华甚高且心气不凡,不是什么穷酸书生皆能入眼的,贴上了大量财物诗赋却仍旧被拒之门外的大有人在。
萧闻棠不料会有这么一出,看着托盘里的笔墨纸砚,默默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裴翌,指了指腰上的玉环流苏。意思是,你作诗,我出钱。
裴翌倒也没有多言,挑了挑眉,上前拿起笔。
闻棠自动忽略小丫头狐疑打量他的目光,取下腰间美玉,放在了即将笔成的诗页旁。
那丫头圆目一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用她开口,屋里的人已经嗤笑道:“见过有人赖账的,倒是没见过有人混诗的。”
他提高声音,讥讽道:“拿扇子的,他是你家洗马喂马的小厮吗?怎么连字也不会写?”
此话难听,闻棠立马垮起脸来。裴翌想要开口维护,一时间却找不到说辞。
“咚”地一声,萧闻棠狠狠拍下托盘上的镇纸,拿笔沾了沾墨,写到——月宫问云仙,冥冥无踪影。抬头不见仙,只闻兔子叫。
小丫头端着木案子,没忍住“噗”地漏出声。里面的人即刻喊道:“笑什么,拿进来给我看!”
萧闻棠等在外面,听到了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的声音,良久,那人说:“罢了,请进来吧。”
二人被引进屋,闻棠放眼打量,这里除了刚才的丫头和端着茶碗似笑非笑的剪金公子,再无他人。
门窗皆一应紧闭,所有的纱屏帐幔都被烛火映得通透可鉴,里间设有四个放衣服杂物的矮箱,两两擂摞,上面的敞着盖子,下面的压得严实。
“小郎君在找什么呢?”剪金喝着茶,视线落在闻棠脸上,慢悠悠道,“这里可没有云仙,也没有兔子,只有我这个俗人。”
“请坐吧。”他敷衍地伸了伸手。
和闻棠想象中的不同,他脸上毫无胭脂粉黛的装饰,皮肤苍白,唇色很淡,但是眼睛却圆,像猎场里最简单温顺的那类动物。
萧闻棠想,如果杜念喜欢这样的人,好像也确实情有可原,毕竟他一副纯良无害,楚楚可怜的样子。
所以……杜念真是断袖?
面前的少年瞳色通透,脸颊有着稚气未脱的圆润轮廓,正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剪金朝他眨了下眼,他就慌忙把目光移开了。
“找我玩儿什么?”
剪金问完,对着丫头补充道:“去拿坛好酒来。”
萧闻棠呆住了,听他说:“吟诗作对,投壶品酒,抚琴舞剑,尽管说来。”
话毕,他又暧昧地笑了笑,凑近耳边问:“还是说……你想玩点儿不一样的?”
闻棠被他吹得一激灵,赶忙往后挪了挪,结巴道:“……他吟诗,我舞剑。”
剪金乐不可支。从进屋就一直在欣赏墙壁的裴翌听不下去,过来插话:“我二人前来,是为了打探些事,并不是来饮酒作乐的。”
“郎君这话好奇怪,我能知道什么事,又哪里值得打听。”他垂下眼,啜饮一口。
“你放心,不是要紧事,随口聊聊罢了。”裴翌掀起衣摆坐下,“不知公子可认识弘文馆的杜学士?”
“他呀……”剪金了然,“认识,不过也就止步于此了,怎么?”
“杜公的书法在整个京城内都是十分出名的,我只是好奇……”裴翌指了指那面墙,“上面甚至连大学士文肃从的诗都有,却不见他的。”
剪金笑笑:“这有什么值得稀奇,他愿意给我写我当然求之不得,他不写我也不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吧?”
平康坊从来不缺才子文人的到访,更别说是云居和剪金这样看上去名声在外的“红人”,名妓们都喜欢让官爷郎君在自己屋里的墙上留下墨宝来彰显自己的身份。
裴翌点点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又道:“最近京城里的郎君们最爱饮什么酒,讨论谁的诗?”
“酒嘛,正是这一样,叫做梦里春,”剪金接过丫头递来的酒壶,为他二人斟上,“取材自初春的杏花,口感微甘带涩,却不易捕捉,细细品来,只剩醇厚酒香。正如梦里逢春,难留其味。”
“至于诗呢……”他故意拖长了音,逗弄道:“倒是多听得有人夸赞御史大夫兼三公之一裴箴的嫡孙,我放才见郎君落款,似乎正是这位……”
裴翌轻轻咳了咳,打断他,“不敢,承蒙谬赞。”
他得了乐趣,看见这人耳根泛红,又去逗闻棠,把酒盏抵在他唇边,要喂他喝。
萧闻棠正欲推辞,指头碰到他的腕骨又火烧般缩回来,手足无措,差点呛死。他却还不放过,继续调笑道:“见你刚才反应,似乎对那个杜学士很感兴趣?不如,下次我叫你们一起来玩儿,就咱们三个人,好不好?”
萧闻棠咳得更猛,间隙忙道没有没有,不用不用。
这梦里春虽入口绵滑,酒劲儿却大,两人被他灌了几盏,竟觉得脑子有些沉,呼吸间皆是杏花的芬馥。
窗外夜幕深沉。
萧闻棠总觉得忘了些很重要的事,但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想叫裴翌起来回家,发现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于是努力站起身,不料脚步一歪,旁边有人接住他,嗡嗡地说了句什么话,他用力拍了拍脑袋才听清,是剪金问他要不要去榻上休息一下。
闻棠摆摆手,脑子想说不用,嘴上已经脱口而出好的谢谢,他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自己的嘴,然后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光大作。
闻棠迷懵间觉得手背有些痒,似乎碰到了什么布料,微微发热。反应过来后惊觉,应该是有人躺在自己身边了。
他猛地坐起身,看到是裴翌,大大松了一口气。
记忆逐渐回笼,他想起昨天是跟踪杜念来喝花酒了,一扭头,见剪金正隔着纱帐坐在外间喝茶,察觉到他醒了,眼也没斜一下地嫌弃道:“终于醒了?没见过像你俩酒量这么差的。”
萧闻棠赶紧跳下来,打开窗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已经天亮了?”
“不然呢。”剪金全然不似昨天的热情,冷淡道,“等会儿别忘了补上过夜的钱,每人三贯。”
说话间裴翌也悠悠转醒,揉着额角看着他们思考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闻棠心道完蛋,他一夜未归不说,也没给家里传个信,而且还是在这种花街柳巷过的夜。
裴翌也是满脸的如临大敌,他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这么多钱,只好跟闻棠一起抵了件值钱的东西去。
二人狼狈地从平康坊出来,满身未散的酒气,衣服也皱皱巴巴,手忙脚乱地整理一通。
萧闻棠匆匆同他道别,在回府和去弘文馆之间纠结许久,还是决定先回家看看情况,忐忑地上了马。
路上他眼皮跳得厉害,果不其然在萧府大门口看见了一堆家仆,还有神色着急的萧问梨。
他夜不归宿且杳无音讯,把众人急得一宿没睡,萧问梨看见他就冲上来拍了他两下,问他去哪儿了。
闻棠哪儿敢说真话只能含糊道是和裴翌在一起,玩儿得晚了,就直接睡了,忘了传信回来。
“一身的酒气,”萧问梨皱眉道,“我看是你们两个不知到哪里厮混去了。眼下阿爷和大哥上朝去了,等他们回来,有你好看!”
闻棠只得好言哄她,让她帮自己说说情。
她不耐道:“好了,赶紧去洗洗换身衣服吧。依我看,你收拾齐整了还是乖乖去上学,不然罪加一等,我也难保你。”
她说的有理,闻棠也是这么想,岂料这一番磨蹭,再出门时直接和萧寻枫碰个正着。
他穿着朝服,神情肃穆,像尊神相似的直直把闻棠挡了下来。
“去哪儿?”
他威严时跟萧穆有八成像,闻棠胆战心惊,呐呐道:“……上学。”
“上个屁。”他冷笑一声,似乎还有些更激烈的词要讲,但看了看身后等着的那群人,只能生生咽下。
萧寻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了侧身,道:“不用去了,先跟我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