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剪开前路,杜念耳旁只余猎猎之声,旁边的小小身影似是永远也不会觉得疲惫,边跑边笑。
她翩然而行,裙角变成丁香色的云雾,又轻又柔。可她却突然松开了手,所有热烈的笑意都化在了浅色眼瞳中,模糊在云烟溶溶里。杜念急切地去追,十里歌声,古榕深院,哪里都不见阿妙。
他追得愈快,那阵春风便卷得愈疾,把云都打散,到最后,竟是连阿妙的模样都记不明晰了。
杜念闷喘几声,终于惊醒,坐立起来。
天光将明,照进窗纸晕成朦胧的雾。杜念梦了身冷汗出来,寝衣湿漉漉地贴在后脊上,他却一动不动,这样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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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没睡好,萧闻棠拴了马后一路打着哈欠朝文渊殿走。没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揽住了肩,不是陆回年还能是哪个。
“怎么这样没精打采,该不会还在气昨天的事吧。”他随口问道。
谁知闻棠听了此言却来了精神,神秘地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给他看,又迅速地收回去。
“你拿鱼合胶做什么啊,弓坏了吗?”陆回年不解。
“非也。”对方狡黠一笑,伸出手指摇了摇,“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新雪尚未消融,被太阳照得晶莹,衬出萧闻棠琥珀色的眼睛来。谢家祖上有过胡人血统,闻棠的眼睛像他阿娘,生了这么副棕发浅瞳的样貌。
许是时辰尚早,文渊殿的人不多,萧闻棠在殿前为学士设的书案旁晃了晃,又对旁边侍墨的小书童耳语几句,才回了自己的位子。
杜念出门有些迟了,来不及到藏书阁取书帛,便直接去了文渊殿,打算等会儿叫侍墨去拿。
殿中的众人坐得整整齐齐,倒是再没有缺席的,他特意看了眼萧闻棠,那人用手撑着下巴发呆,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居然还冲他笑了笑。杜念自然不理会,只上前去了。
不知为何,总不见那侍墨的身影,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书道一课不需要太过繁杂的明文经史,诸如字林、字经这等基本功,已经不在授业范围。昨日摹的是尚书中周书旅獒篇,他只略略讲解其意,再分别用石经三体书了序段以作示范,便让那两位瘟神给打断了。
两相见礼,杜念在案前坐下,续上昨日没讲完的。说了几句引言后正待提笔,又突然收回了手指。
他素日里用的皆是鹤颈羊毫,多产自宣州,径细而峰长,但笔尖柔软顺韧。方才抬眼一看,这笔锋略有些结绺,杜念不解,待细细瞧去,只见笔架上那排纤秀的杆身外不知裹了层什么亮油,熠熠反光,人影可鉴。
他心下好笑,抬首对上几张茫然的面孔,一一看过去,连陆回年都露出不解之色,可萧闻棠仍是副悠闲而镇定的样子,甚至眼里还有些压不住的期待。
杜念清了清嗓子,又作势要取笔,那人果然上钩,眼珠子紧紧跟着他的手转。
眼见又要落空,萧闻棠嚣张地发问:“学士怎么如此犹疑?总不会忘了字要怎么写吧?”
“怎么会,”杜念和蔼地笑,他起身,缓缓向外踱步,“只不过……这石经本就书于碑石,以古文、小篆、隶书为体,尚书、春秋为文,刻在其上……平日里写,倒总觉得缺些风骨。”
他站在殿门前,清冷卓绝的一个背影,迎着院中雪景。
“恰逢融雪未消,我看院中这座太湖石上也积了不少,念今日就卖弄一番,倒也不怕各位郎君嘲笑。只愿这附庸风雅的拙作,能抛砖引玉,陶冶情趣,也不算辜负。”
闻棠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周围更是神色各异,太子最先站出来,道,“学士未免太过自谦,我等自然拭目恭请。”
杜念走入园中,信手折了一小枝枯梅,踱步到那耸如奇峰的景观石前。
太子领头,带着众人围在旁边观看。
梅枝不如羊毫笔直,暗褐色的一截被白玉般修长的指节卡住。杜念抬手,宽袖自然滑下,露出清瘦却有力的腕骨。他人是温润的,字却犹如冷刃在鞘,端正整齐而锋芒毕露。不多久,三种字体跃然而上,纂刻在浅雪之中。
闻棠看他泰然自得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又去瞧他冻得发红却始终流畅运笔的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面上讪讪,低头摸了摸鼻子。
这一低头,恰好看到杜念腰侧佩了块澄如碧水的美玉。栩栩如生的两条鱼,合抱着中间那轮镂空的圆月,正随着主人的动作而轻晃。
萧闻棠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
那人毫无察觉地专注笔下,挺拔颀长的身姿像孤傲的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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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
一身赭黄的天子背手而立,地上一本摊开的奏章,朱批简略,却红得刺目。
下首的五人的朝服颜色不尽相同,最右的老者紫袍金带,面上虽有岁月雕刻,但不难看出五官深邃,高眉浅瞳。
他率先请罪,动作却全然不见慌乱,萧穆在他近旁,自然也跟着伏身而下。
这样一来,几个人纷纷跪下,天子见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诸位爱卿这是何意,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地上凉,阁老请起。”他嘴上道,眼睛却没看那老者。
谢究当然不会真的起来,他声音苍老,却含威严。
“臣应向陛下请罪,此次春闱之事,是臣之过失。”
最左边的年轻人嗤笑了声,他长相俊美,凤目微挑,将身上的绛红色官袍穿出些张扬的意味。
他开口,嗓音如清泉般悦耳,“阁老忧国之心天地可鉴,但也不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不如先听听两位考官做何说辞,再请陛下定夺。”
天子没有言语,似是默许。
萧穆瞥了那年轻人一眼,向前复拜一礼道:“裴中丞言之有理,此事微臣难脱其咎,但臣斗胆,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自科考推行以来,朝野上下无不称赞,每年参加乡试会试的学子只增不减。以至于自兴训二年始,主笔出题者不得不别出心裁,遴选文曲,题目也难免会透出些个人的心性风骨。或有师从相似之道的学子,不免如鱼得水,反之亦然。”
“臣以为,此事可大可小,但也需从严审问,有些或许是考官的无心之举,可若有心之人借此暗通曲款,卖官鬻爵,便是包藏祸心,目的不纯。”
萧穆言毕,又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天子背着身,看不见表情,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杜侍郎,你怎么看。”
杜雍光跪在最中,面色温和,神情带笑,“肃从兄言之有理,臣也深以为然。陛下圣明,无论寒门贵士,皆想为君国效力,这是好事。为臣尽心尽力,选拔人才,更是美谈。自高宗以来,各州县冶学之风盛起,学子之多,空前绝后……”
他语气渐慢,说到此处,长叹一声,“……然贤师有限,有居京都者,也有居山野者,两者之间,可是天差地别。”
赭黄色的袍角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圣人垂首踱步,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还是那年轻的裴中丞先道,“杜公似乎有些避重就轻。”
杜雍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只点头诚恳道:“臣确实想不出万全之法,不知如何为陛下分忧。”
“陛下……”眼见他东拉西扯,萧穆正想开口,却被谢究不动声色地压住了衣袂。
“陛下。”老者直起身,“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此次春闱无人中举,是各考官的失误,也是老臣这个统领之人的无能。但臣相信,正如杜侍郎所言,此案未必是有什么天大隐情,反而是各部都太过谨慎用心,才落了这么个结果。”
谢究年事已高,那双眼也有些浑浊,可透出的光仍是锐利的。
“考官推陈出新,学子们难以招架,督考恐不公不允,一时之间,无法定夺。况且,依臣之见,恐怕还要恭喜陛下。”
软靴落在地板和衣角摩挲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究面不改色,对身前的人笑道:“此前试题虽难,但总有出彩者,能得考官赏识,乃江山代有才人出。而今虽无人崭露头角,却未尝不是野无遗贤,天下人才皆尽归于陛下矣。”
大殿之中,针落可闻。
半晌,天子大笑,扶着老者起身,“岳丈大人言之有理。”
“都平身吧。”
他重新拾阶而上,便有内侍来捡地上的奏章。
“诸位爱卿为国为民,我都看在眼里,杜卿方才的话,我也深虑已久。”
天子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礼记有云,乐正司业,父师司成。国子监置司业,是为督促官学子弟,然私学何解……朕已拟旨,新设司成一职,位同司业。掌各州府学私学,领督查与顾问之事,兼教学冶学,重新培养天下人才。名单已经拟好,不日便可执行。”
萧穆额角微跳,谢究倒似平常般以手抚须。
众人神态各异,最终都化作一句震彻天际的,“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