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世霖道:“我们把文一舟,瑞露,冯娥的话放在一块,便能看出他们各自在意什么,文一舟提及了他和冯娥的过去,冯娥着重讲述她与春深的纠葛,瑞露补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还她主人清白,结合我们在城主家的发现,最能肯定的是,文一舟提到的张惕守的为人,十有八九为真。”
“张惕守借职务之便,为安城权贵提供少女,戕害人命。”
昭歌顿时明白了:“此事,丛意曾经也参与其中,冯娥或许从旁目睹,趁机保留了证据?”
雪夜道:“她心思缜密,极有可能,这么大的把柄握在她手上,安城权贵为自保,必会向朝廷请旨施援凤峦城。”
尹世霖道:“再往坏处想,安城繁华,今日来的那些朝中大臣,往日也常来往安城,说不准,直接有把柄落在丛意或冯娥手里,即便安城官员不上旨请奏,他们也会过来。”
“真是恶心。”昭歌拍案道。
尹惊舞叹道:“这样看,她也算为民除害了。”
昭歌默默无言,冯娥在她心里的确不是非黑即白,正因太过复杂,她才辨不清她。
也是,凡人向来比妖邪要复杂。她往后的路,难就难在,除了要面对各类妖邪,还要历经各种人心,人性。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尹惊舞过去打开,来者是冯娥。
她屏退左右随侍,款款走进,道:“几位,这里可还住得惯?”
寒暄一番,瞧他们没反应,她又道:“诸位除妖之事,我已原原本本对他们讲了,皇城司曹大人说会上报你们的功绩,还望诸位多留几日,助大雍的捉妖士清除阴灾。”
两国局势渐紧,这个节骨眼,大雍朝廷没借机对他们发难,已算不易,想来冯娥在当中也废了些功夫周旋,昭歌道:“那你呢?”
“我?”冯娥一哂,“事毕,我会接替我师父的职位,成为凤峦仙使,继续守护百姓。”
昭歌行过去,与她四目相对:“求你说句真话,往后,凤峦还会再出一个张惕守,再出一个丛意吗?”
冯娥勾了勾唇,握住她手道:“不会了。”
她说得轻易,手暗暗发力,昭歌感觉到了,心随之静了静。
“这样最好。”她跌坐回去。
冯娥着人送过吃食,便退了出来。
门合上,阻隔了昭歌追随的炯炯目光,廊下没有点灯,黑暗罩了全身,冯娥收回笑容,心间涌出些微落寞,又迅速沉寂了。
陆昭歌看她的眼里写满了质疑,可她说过,她没她想得那般复杂心机。
做这一切的缘故很简单,杀张惕守,是为了给爹娘报仇——当年,正是张惕守觊觎冯家财产,把她的父母害死在了狱中,诚然,也有为那些无辜女孩报仇血恨的心思。
杀丛意,是因她为了将她禁锢在身边,久久不愿传位于她,强烈的占有欲让她几欲窒息。
杀春深,因他是妖。至于杀文一舟,一为灭口,二为完全斩断过去。
今后,凤峦内外将由她掌控,她不会让张惕守丛意这种人有可乘之机,再在凤峦兴风作浪了。
次日,全城彻底放晴,灿阳万里。
有大雍捉妖师襄助,除阴灾的进度快了许多,七日后,街上几乎见不到大片茂密的青苔了。
***
这十几天里,白城时雨时晴。
找寻沈香寒多日,霍天的心境也跌宕不定,殷切的期望里夹杂着纠结惶恐,时常打退堂鼓,想即刻掉头回松陵,又不甘心。
他不敢面对,不知如何面对,更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面对。
昭歌他们去凤峦城除雨妖,始终没有回音,也不知如何了,但他们是四人同去,有斩妖剑和长虹破月刀傍身,大抵也用不着他去相助,他只一根银丝,怎及得上他们的名刀冷刃。
外头长街喧嚷热闹,商贩操着不熟悉的乡音高声叫卖,霍天独倚窗前,渐渐被孤独感侵袭,眼神黯了黯。
他身在此地,却与所有人事,格格不入。
其实,在松陵也有同感,他没有家,没有故乡,像一个漂泊无依的鬼,孑然于世,自人间行过,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或许他早死了,死在沈香寒将他扔在听雨斋那一日。
“还没找到?”客栈老板娘又过来搭话了。
霍天被迫从深思中回神,敷衍摇头。
老板娘道:“这么多天,该有眉目了,你别急,大不了在我这住下,我陪你慢慢等。”
她巧笑倩兮,一双美目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流转,霍天只道:“老板娘说笑了。”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所念,不清楚他多年遭遇,当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调笑打趣。
这世上,何来的感同身受。
一个小童跑进店里,见他在那,兴冲冲过来道:“霍公子,有了!”
霍天愣了一瞬,猛然站起,心头悲喜交加,站了会儿才匆忙随他去。
酒楼内,三人对坐,钱九爷给他斟了杯茶,道:“你想找的人,我们寻到了。”
此人在白城两道很有威望,三教九流人脉甚广,霍天花了很多钱才找上他,他动作言谈比以往客气舒缓,显然得了坏消息,霍天眼一沉:“有话直说吧,她……死了?”
钱九爷道:“对。”
霍天觉得自己像手里的瓷杯,被他一个字击得粉身碎骨。
可他压抑太久,在人前,显露不出悲伤了。钱九爷瞧他反应不大,又道:“而且你要查的霍家,早在多年前满门皆散,不知得罪了谁,一家男女老少流放的流放,发配的发配,我们的人遍城搜寻,一路查问,只找到了当年霍家的一位老仆,人正让他们从乡下接来,想必快到了。”
何谓世事无常,这就是。霍天道:“那霍骁,也死了吗?”
钱九爷道:“流放地远在最北边,太过偏远,暂无回应,你确定想知道吗?”
霍天托付他时,并未说清意图,钱九爷暗自猜测他是要寻亲,一个人,远赴千里来找失散多年的亲人,这会儿得知娘死了,爹再一死,空手而归,未免有些残忍。
“是,”霍天抬起沉重的手,仰头灌了口茶,道,“请务必给我一个准信,多少钱都行。”
钱九爷应了。
霍天顿了片刻问:“她何时死的?”
“七年前。”
原来,这么久了。他七八岁被她送上翻云岭,至今十五年了,她在他的希冀里多活了七年,也支撑了他七年,而今知晓,他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断了,整个人释然又绝望。
“因何而死?”
“似乎,是病死的。”
这些打听来的传言,在那位霍家老仆口中得到了验证。
老仆名葛二,凉州人,见到霍天那刻,他极力睁大老迈沧桑的眼,睁到目眦欲裂,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三四个人都没扶住。
“葛二叔。”霍天平淡道。
时隔太久,他以为自己不认得霍家的人,但一见到,强悍的童年记忆还是瞬时涌了上来。
哪怕葛二萎缩了,脸部生满皱纹,还瞎了只眼,他也认得他这幅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