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死后,凤峦落了场绵绵细雨,自正午下到黄昏,陷入满城暗绿的苔藓里,笼起薄淡白烟。
城内留存百姓意识到危机解除,趁天未黑,陆续走上街头活动。
冯娥立于巫女祠高台边,眺望雨幕里那些踽踽的身影,缓缓收了伞。
雨丝浸润全身,微寒,她在一片沙沙声里转头四顾。
阴云下,黑压压的宫殿像座座耸立的高山包围倾轧着她,她身陷其中,周围空无一人。
从今往后,也会是这样。所有相关的人,已被她亲手埋进这座名为巫女祠的坟墓里,不会回来了。
许久,身后有人靠近,冯娥抬手拂去眼角冰冷的泪水,换了一幅古井般的面孔,转头,坦然对上昭歌清亮的眼眸。
昭歌看了看她,倾过伞去,冯娥笑道:“你醒了?”
昭歌道:“是啊,一醒便迫不及待来找你。”
她脸色不太好,瑞露死前说过的话,在梦里反复回响,害得她一觉醒来,比睡前更累了。
冯娥拿帕子擦着雨水,随意道:“姑娘有何指教。”
昭歌也未同她客气,脱口道:“张惕守究竟怎么死的?”
冯娥一脸平静:“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这几个月过去,张惕守的尸体被丛意暗中解决,不可能找的回来了,死无对证,她何需惧怕。
昭歌紧盯着她:“你与丛意仙使到底什么关系,文一舟的死是你有意为之吗!”
冯娥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暗想他还真说了不少。
昭歌注意到她眼神微变,道:“你不用怀疑他,他到死都还替你瞒着,那你呢,你方才是在为他而哭吗?还是在为文一舟?为丛意?”
冯娥噙了一丝浅笑道:“我见城中百姓安然无恙,有感而发,非是为谁落泪,陆姑娘,这些是银竹,还是瑞露告诉你的?我给你解释过了,你还想问出什么?”
昭歌道:“正因事情出乎意料,我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所以才来问你,他们的死,全在你掌控中吗?”
冯娥满不在乎地道:“张惕守,师父,一舟,或间接或直接,皆是被刑春深害死的,你和他们有目共睹,怎么过了一夜,全算在我头上了?”
“银竹瑞露是妖,必定向着他说话,你却信她们不信我?我有何处得罪于你吗?”
昭歌深吸口气,走近她道:“你清楚的,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张惕守失踪,丛意尸体被烧,文一舟被你埋了,春深四人死了,甚至连巫女祠内外上百个被雨魄控制的守卫,也尽数命丧我们剑下,你过去的事再无一人能证明,所以,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有没有救错人。”
冯娥眼里闪过一抹讥诮:“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冷雨渐大,溅起朵朵水花,昭歌扔掉伞,扬声道:“那我来说给你听。”
“十年前,你借丛意挑选弟子的机会,进到这巫女祠,因姿色出众,被城主张惕守惦记上,你无依无靠,为躲避他,只好牢牢抓住你师父丛意,满凤峦城,唯她能与张惕守抗衡一二,可她生性冷酷,你想让她帮你,护你,必然不能只与她维系这毫无斤两的半路师徒关系,你要让她打心底里看重你,爱你。”
“所以,你靠着这张倾城的脸,引诱了你的师父,才躲在她的羽翼下,避过了张惕守的毒手。”
冯娥端视她,半晌才莞尔道:“这未免太荒谬了。”
昭歌道:“不,你的神色告诉我,这些是真的。”
冯娥微挑长眉:“哦?”
“你明里对你师父百般维护,情深义重,可我方才这样诋毁污蔑你们的关系,你的第一反应是漠然,而未被我的话激怒,只能说明事实的确如此。”
“你有证据吗?”冯娥反问。
昭歌道:“我去丛意房里看过了,干净空荡,东西都被你毁掉了吧,我也无意去深挖窥探你们之前的情感,我更关心丛意到底为何而死。”
“仔细想来,那天在牢房,是你先去了丛意的牢里,被春深发觉,才让丛意被杀的,那究竟是不是你故意的?我们来了,丛意若继续活着,很容易暴露与你的私情,你才借春深的手除掉了她,顺势向我展示了你的惨状。”
雨势缓和,冯娥静立凉风里,面部再无波动。
昭歌道:“你长大有了能力后,第一个想除掉的是张惕守,丛意对他的杀心,多半为你而起,她帮你杀了人,可她不知,你早厌恶她了。”
“你从前喜欢过文一舟,不想跟一个女人不清不楚,但她是你师父,清楚你所有心思,你想摆脱她,比摆脱张惕守还难,这时,春深偶然落在巫女祠,你救了他,得知他是妖后,你觉得上天在助你,丛意修行多年,寻常人对付不了她,必须得靠春深。”
“于是,在你的诱导下,春深对你情根深种,甘愿做你的刀,在伤未好全时替你去对抗丛意,事成了,却害凤峦城发了大雨,你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为了不让百姓知晓你与妖邪为伍,谋害自己的师父,你假意心软,求他将丛意囚禁起来,好显得你是被他胁迫的,对一切毫不知情。”
“那夜,我在你宫殿,他说你利用他,便是这个意思吧?”
“他爱你,然而在你心里,他始终是妖,你堂堂凤峦仙使,拜的是天上的风神雨神,受的是凤峦万民的供奉,断不可能与妖邪在一起,所以见到我们,你把张惕守和丛意的死推到了他头上。”
“文一舟从头到尾都在帮你,他知晓内情,你便借春深的妖灵,顺带灭了他的口。”
冯娥候她说完,赞叹道:“说得好生精彩,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大的魅力,可你要如何证明呢?”
昭歌慢声道:“你明知故问,就算查下去,张惕守被丛意害死,丛意是春深亲手杀死焚烧的,他和文一舟为花魂国所害,没有一个人的死能牵连到你身上。”
醒来意识到这点后,她有过绝望,有过愤恨,最终只剩满满的无奈。
知道就好,冯娥笑道:“那你对我说这么多话,意欲何为?”
“他们都很爱你,你害死他们,心下可有半分不忍?”昭歌苦苦追问,说不清自己在执着什么。
冯娥扯扯黏湿的袖口,望向远处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重要吗。”
昭歌一时愣了神。
重要与否,作为局外人她没资格评判,可她依旧道:“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杀了三个爱你的人,不会后悔吗。”
冯娥道:“在你看来呢,我是好是坏?”
昭歌道:“在我看来,你深沉复杂,只爱自己。”
冯娥捡起地上的伞,撑开塞到她手中:“那你可冤枉我了,我没你想的这般城府。”
“不是吗?”昭歌指向城内驶来的大队人马,“那他们是什么?”
冯娥望了望那群人,正好趁此机会脱身,笑道:“我去看看,先不同你说了。”
她若无其事走了,昭歌在栏边目送着她,尹惊舞跑上来道:“昭歌,大雍朝廷来人了。”
“朝廷的人?”昭歌吃惊,“他们怎会过来?”
时间如此凑巧,必是冯娥做的了,她果然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尹惊舞擦去她满脸的雨水:“我也不知,他们来了很多人,像是来赈灾的,冯娥去接见了。”
“她如何请动那些人的?”昭歌道。
尹惊舞拉过她:“我们去瞧瞧吧,此地不比东虞,咱们得小心为上。”
奉命前来的大雍皇城官员,还真是来赈灾的,落脚便是一通忙碌,天黑后,他们带的捉妖师又主动去驱除厉鬼。
四人劳累多日,难得有空,闲暇了,昭歌也对他们说了与冯娥的对话。
尹惊舞听罢慨然道:“此人卸磨杀驴,无所畏惧,你们说,她会不会也杀了我们?凤峦城偏僻,她要下手,可太方便了呢,直接推给刑春深就行。”
雪夜道:“应该不会吧,下午皇城司的人听闻咱们身份,并未显露不悦,我反倒觉得他们对冯娥怪怪的。”
尹世霖独坐在他们对面,沉思片刻,道:“他们当中,是有人被冯娥威胁了吧。”
昭歌头脑发胀,痛苦揉了两把:“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