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二从前因身强体壮,武艺高超,由霍家护院,一路做到了霍骁的随从。
霍天跟在沈香寒身边,常见到他,那时,葛二对他态度冷漠,与霍骁如出一辙,他们唯有的一次对话,是那年沈香寒的生辰,他为了缓和她与霍骁的关系,鼓起勇气想去请霍骁来陪陪她,到霍骁院中,被葛二拦住了,他鄙夷打量他,道了句:“小贱种。”
葛二被搀扶起来后,哭得老泪纵横,扑上来拽扯他,似要说尽这些年的委屈:“天少爷,你总算来了,你若再迟一步,我这把老骨头,便等不到你了。”
他这样一幅残躯,让人想报仇都下不去脚,霍天扒开他的手:“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葛二道:“不是我,是你娘,她觉得你会来找她。”
钱九爷带人退了出去,霍天揪住他衣领,瞪了他会儿,松手重重扔下他:“当年我走后,霍家的事,她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葛二战战兢兢抹着泪:“这……”
霍天懒得看他装腔作势,道:“说!”
一声暴喝,吓得葛二软在地上,立时发了声。
那年,沈香寒将年幼的霍天送到南地,再回凉州后,病更重了,霍骁对她有情,加之霍天已走,他心有不忍,请了不少名医来为沈香寒医治,沈香寒勉强康复,可随之,霍家的劫难也来临了。
具体是什么难,当时无人知晓,霍骁恐慌不已,与族中商议后,在半年后辞了官,说要带霍家举家搬迁。
从凉州到大雍白城,距离不算远,但也是牵动全族的大动荡,因霍骁执意,整个霍家内部从此分裂,南北分离。
葛二作为霍骁的随侍,理所当然跟着他来了白城。安定后,霍骁做起了生意,人生地不熟,他又是文官出身,每步都行得异常艰难,家中光景每况愈下,霍骁为此性情大变,常与沈香寒吵架不归家,奔波数年后,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对沈香寒的最后一点情也耗尽了,终有一日,在几个小妾的撺掇下,他将病弱的沈香寒赶出了家门。
那是在八年前,寒冬里,白城雪积尺厚,沈香寒倒在街头,孤苦潦倒。
葛二谈起这些旧事,哭得不能自已。
霍天冷然盯住他:“那这里面有你什么事?”
葛二哀泣:“后来,是我救了你娘。”
又嗫嚅着替自己解释:“其实我一直倾慕你娘,她有此难,我不可能不管,但我不敢得罪霍骁,只好悄悄带她去了白城乡下,用攒来的钱置了房地,想与她好好过日子。”
“你放屁!”霍天扫落桌案上的酒盏砸向他,“你是什么人,我会不清楚吗?你有这么好心?”
葛二来前,钱九爷命人浅查了他的底细,那群乡邻道他吃喝嫖赌,小偷小摸不断,走到哪里都被人驱赶。
年轻时油嘴滑舌,老了更是人憎鬼厌,这种人能救沈香寒?
葛二摔了一跤,痛苦捂着瞎掉的左眼,道:“我所说句句属实!”
霍天看了看他:“那你这只眼睛,怎么瞎的?”
葛二道:“这正是那年,你娘被霍骁赶出家门,在街上遭几个流氓欺负,我去救她,被他们打伤的,可我从未怪过你娘。”
霍天冷冷一笑,唤来钱九爷的人,指着葛二道:“给我砍他一根手指。”
葛二闻言变了脸,狂呼哀嚎起来:“你说什么?我跟你娘好过!你不能这么对我!救命——救命啊!”
哭天抢地被拖出去,不久,外头传来惨呼。
人被扔回来,到底年纪大了,砍了手指,像断了截骨头,疼得蜷成一团,按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瑟瑟发抖,瞪过来的眼里再无先前的刁滑,满是咬牙切齿的仇意。
霍天走过去,他又惊恐往后退:“别过来。”
“现在,重新说!再有隐瞒,这条手臂,你别想要了。”霍天压着怒火道。
葛二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当年那个傻兮兮的小子了,在他的逼视中,才结结巴巴道出真相:“八年前,霍骁赶你娘出家门,并非是厌弃了她,而是发现她与人……通奸。”
霍天喉咙滚动,道:“和谁?”
“我。”葛二硬着头皮承认。
“你?”霍天笑了笑,狠狠一拳冲他砸过去。
葛二脆而干瘪的身躯撞在门框上,口里掉出几颗牙,吓得惨叫连连。
霍天掐住他下巴,按的他脸色紫涨:“她能看得上你?你不如直说是你见色起意,趁家中无人,强行玷污了她,才害的她被霍骁扫地出门。”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这眼睛,因何而瞎?”
葛二见瞒不过,只好求饶保命,道:“我说!是……是那晚,你娘挣扎时,拿簪子,戳的。”
事后,有人将他们的事颠倒黑白,说成通奸告知给了霍骁,葛二闻风出逃,霍骁没抓着人,气急败坏下,也不愿见沈香寒了,将她赶了出去,沈香寒在街上流浪不久,又被跟踪来的葛二强行绑去了乡下。
在那几间破屋子里,她遭葛二打骂欺辱,过了生不如死的一年,病症加重,郁郁而终。
半日后,霍天在白城乡间,见到了她的坟墓。
埋没在荒草堆里,孤零零,凄凉无比。
十五年了,是他来晚了,到如今,霍天丝毫不怪她当初送自己离开,他甚至,也不想恨霍骁。
因为带他回家,沈香寒被霍家全家针对,得了重病,才不得不放弃他。
霍骁曾经也很爱她吧,可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带回个疑似私生子的孩子养在身边,让他被外人戳脊梁骨。
就是有他在当中横插一杠,沈香寒才与霍骁离心,一个大家闺秀,落到葛二这种人手里,死在这荒野乡间,结局凄惨。
葛二被钱九爷的人打得鼻歪眼斜,手脚皆断,跪在他旁边,拼命回溯过去种种:“你娘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我也问过她,你究竟是不是她生的。”
当时,霍骁对他的厌恶尽人皆知,他非霍骁的亲生血脉,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她怎么说?”霍天摩挲手指,目光如刀凌迟着他。
葛二头挨在地上道:“她说,你是她的孩子,可你的生父是谁,她到死都没向我透露。”
“是吗?”
“不过,她在棺中给你留了书信!锁在箱子里,上面写有你的身世,说来日你若真的找来了,让我务必带你过来!有些事,她不想瞒你一辈子。”
钱九爷一个眼神递过去,有手下立刻上去踹翻葛二:“你这种畜生,还会在乎一个女人的话,肯答应并且照做?”
葛二惊恐道:“我没撒谎,你娘……她不是病死的,是买好了棺木后,自己吊死的,那日我醉酒回家,一开门,正好撞见她挂在屋里死不瞑目地瞪着我,那之后,我夜夜噩梦缠身,梦到她来找我追魂索命,说我若不好好葬了她,按她说的做,她便让我不得好死,我吓坏了,岂敢再有隐瞒!”
“如今你来了,我也对她有个交代了……是我该死。”
霍天嫌恶地扫他一眼:“你确实该死。”
又望向那墓地:“九爷,烦请开棺吧。”
挖去尘土,启开棺木,霍天行过去往里看了看,脸色愈发沉郁,扯过葛二道:“哪来的什么箱子?你是真不想活了吗!”
葛二震撼地瞧着空荡荡的棺材,里面除过零星没烂的骨头,一无所有,他战栗道:“我说的是真的,七年前封棺时我检查过,明明在里头的!”
“这么说,你看过了?”钱九爷道。
葛二道:“我不识字,不知写的什么,那之后便没管过了。”
霍天指尖勾起一缕银丝,在他鼻唇间跃跃欲试:“你敢说半句谎话,我叫你肠穿肚烂。”
葛二哆哆嗦嗦道:“天少爷,我真没骗你。”
银丝入腹,葛二扯着肚子倒地翻滚,足足半刻钟后,见他尿了裤子,冷汗直流,霍天方收手:“你敢发誓,你没动过那箱子?”
葛二脱了力,浑身血管都在挣动,眼里爆满血丝,哭道:“绝对,没有!”
这种酷刑,量他一个废物也撑不过,霍天召出银丝,拈起沈香寒的一点骨灰包起来,重新封好棺。
按理,他该带她回家的,可回去了,他不知该把她葬在何处,毕竟他在那边,也没有家。
至于葛二,霍天看眼他,这狗一样的人,不值得再动手了,就让他拖着断手断脚,自生自灭吧。
他道:“往后,你看好她的墓,等来日我来迁坟,若有违背,小心你这条贱命。”
葛二叩头如捣蒜:“我会守好的,绝不会出差池。”
离去时,钱九爷回头望望哭嚎的葛二,道:“就这么算了?”
霍天攥着装有沈香寒骨灰的荷包,道:“我嫌脏了我的手。”
钱九爷道:“不是我说,这种阴险狡诈之徒,你饶他一命,他未必感激,只会怀恨在心,恐给你留下什么后患。”
“九爷言重了。”
他在松陵无亲无故,从未得罪过人,松陵距白城又遥遥千里,谁会跑这么远,来到这偏僻远人的乡下,去跟个酒鬼探听十多年前有关他的旧事。
实在多虑了。
证实了沈香寒是他的生母,霍天心间久久的压抑松泛了一二,可那个巨大的黑洞,并未被撼动。
他的生父,到底是谁呢?
装了信的木箱无故丢失,也无所谓了。
答案,想一想便呼之欲出。
霍天呼吸凌乱,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瞎想什么呢。
不可能,不会是他!
风过,他泪流满面。
***
两天后,阴灾彻底除尽。
出凤峦城时,城内百姓夹道相送,走出一二里地,才依依不舍地折返。
四人在半途寻处阴凉的树下歇着,怪异的沉寂里,昭歌不知该说什么。
出发前,冯娥特来看了他们,她为丛意带着孝,面色憔悴,举止沉稳,扶济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时,悲悯的比丛意更能让人信赖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