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初,藏书楼中,一灯如豆。
白无忌被一阵杂声猛然吵醒,睁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桌上半人高的两摞妖集散落在地,许是被他在梦里无意撞翻的,他揉揉眼,拨亮灯芯,蹲下去捡拾。
屋外静得吓人,也不知几更了,找了这许久,楼里的典籍将尽翻遍,还是没找到有关书妖的半点记载,白无忌泄气地瘫倒在地,若玉龙街那些书肆没被毁,里面定然能翻到相关记录,太可惜了。
望着头顶幽深的阁楼,他又开始怀疑元佑的目的,元佑吃光玉龙街的书,表面看是与李裕赌气,实则会不会是不想让他们有机会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里,他坐了起来。
玉龙街没了,这里的藏书楼查不到,那整个荣州,还有何处积存着大量妖邪史料?
思来想去,唯有皇宫内的东御府书阁。
白无忌站起来唤道:“来人,什么时辰了?”
往常警醒的近卫,这次晚了半会儿才推门进来:“大人,才刚丑时。”
白无忌道:“哦,宫门落锁,那只能等明日了。”
瞧近卫欲言又止,他问:“你怎么了?”
“大人,”近卫靠近他,神色略显不安,“我发觉,镇妖塔今夜似乎格外宁静。”
藏书楼建在昭天楼旁侧,与镇妖塔相距较远,听不到那边的动静原也寻常,只是,如今塔内关着身份未明的元佑,容不得半点马虎。
掀开窗遥望过去,巨塔肃穆立于夜色下,并无半点异样。
不过,白无忌还是道:“走,看看去。”
***
与此同时,公主府内,窗外有低微的风声掠过,刮倒廊下花盆,碎裂声惊醒了昭歌,她素来睡觉轻,辗转会儿沉眠不了,便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
斩妖剑与缚妖铃都好好躺在床边,她拔出剑刃至于桌面,推开窗扇,任淡薄的月色浸润剑身。
来荣州也有几日了,除了荣宝和元佑,没遇到师父所说的大妖,玉龙街数百家书肆一毁,她想去探查黑蝶与血流萤的事也只能另辟蹊径,可该去哪里呢?昭天楼?
那里的典籍都属于官家机密,没有合适的机会,她根本无缘见到,难道又要请静乐公主帮忙吗?但荣宝还杳无音信,找不到人,她又如何向静乐开口?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解决,况且樊家人也来了荣州,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与她对上,有樊见山在,若是遇到大妖,她更加不好争了。
昭歌想得心烦,拿起斩妖剑,贴上额头。
冰凉的触感让头脑稍微清醒些,她扭头看向窗外。
夜色浓郁,星子黯淡。
“呵——”
不远处,忽起怪异的呵气声。
昭歌正要细听,那边又传出声女子的尖叫。
叫到一半,猝不及防戛然而止,像疾飞的鸟儿直坠下来。
缚妖铃与斩妖剑同时颤动,昭歌道句不好,抓起剑从窗口一跃而出。
奔到后院,护院的侍卫将场地围得七七八八了,现场只倒着一个女子,是府里的丫鬟,脖颈处被利爪挠开几个大洞,血涓涓往出淌,人还在发着抖。
昭歌冲过去捂住她的伤口,察觉到她身上有妖气,忙道:“你撑住!”
那丫鬟掐着她的手,想说什么,气息却瞬时断了。
怀里尸体渐沉,不住往下坠,昭歌僵愣会儿,狠咬下舌头迫使自己回神,放下人对四周警惕又茫然的侍卫们道:“府里有妖,你们抽人去保护公主,其余人先待在一处不要散开,防止妖邪偷袭,有什么情况即刻来报!”
那些侍卫撞见这惨状,以为是府中来了野兽,听她说是妖,更加忙乱,好在都训练有素,被首领一呵斥,迅速照她的吩咐去了。
雪夜与杨熹前后而至,看见地上的尸首,都惊诧不已。
昭歌脱下外衣盖住那女孩,此刻她没有时间伤心,强打精神对两人道:“看这爪痕,是狼妖,至少三百年修为,杀气极重。”
雪夜道:“好端端的,公主府里为何会出现这等孽妖?”
昭歌道:“不清楚,这种孽妖绝对过不了城外的结界,那便只能是,城内原先就有的……”
杨熹面色陡白:“镇妖塔,这狼妖是七年前昭天楼镇妖塔里的妖!如今也该被关在那里,怎么忽然跑出来了?”
昭歌也异常震撼:“昭天楼防守森严,这妖怎会逃得掉?”
只有一个可能:楼里出事了。
她想去看看,可眼下公主府还潜伏着一头危险的狼妖,她与雪夜住在这里,自然不能丢下静乐不管。
雪夜道:“先去保护公主吧,待确定情况后再去昭天楼。”
“只能如此了,大家随我们一起退到公主殿外,切勿单独行动!”
***
夜深,客栈雅间内,失眠的樊见山还在看樊家傍晚传来的信笺。
信上一说牧三途岑冲此次南下不久便斩获一只七百年修为的山魈,为百姓拥戴。
二说,松陵流言四起,尹家不堪其扰,尹世霖出面平息,澄清无果,昨日,樊家弟子在街上与尹家弟子起了冲突,樊渊借机朝尹家施压,邵虹被迫亲自登门致歉,还将涴江一处码头送与了樊家,另,尹家大弟子齐欢齐晟自愿入樊家麾下。
“哼,还真是热闹。”樊见山欣慰不已,烧去信笺,独站窗前赏月。
牧三途这次有收获,他堂堂樊家公子也不能空手回去,如今荣州城内的妖,说得过去的,也只有被抓进昭天楼那个书妖,只盼这妖邪能争气,成魔破关时多杀些人,闹的阵仗越大,他来日擒住他才会更显神威。
“玄冥阴阳,元佑七殇,希望你真有如传闻里那般的通天煞气。”
吹会儿夜风,樊见山正要去休息,忽听楼下不知谁在砰砰砸门。
动静极大,这家客栈在僻静的巷子深处,周围向来安宁,是王九阳知他怕闹特地找的,还专门包了下来,这大半夜的,哪个不长眼的醉鬼敢来惊扰他?若再不消停,别怪他不客气。
声音没停,楼下的小二也不得不去开门,一边低声嚷道:“谁啊。”
门开,他惨叫一声,紧接着狂呼起来:“救命啊!有鬼!”
樊见山砸上窗,十分不耐,这些懦夫,碰到个鬼只会大呼小叫等人来救,真是白痴。
不以为然提起辟邪剑出门,看眼楼下:“鬼在哪儿?”
小二已被逼到楼梯口,吓得贴在地上,哭叫道:“客官快救命啊!有鬼!”
下面大堂没点灯,樊见山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抓着那小二的脚不放,周围散发点点妖气,他甩出辟邪剑,剑身飞旋,直接将那影子拦腰斩断。
跳到楼下,王九阳也下来了,点起蜡烛一照,樊见山惊了惊:“这不是鬼。”
地上被削成两半的怪物,人首蛇身,头发枯黄如草,尖嘴猴腮,耳朵奇大,双目蒙着层黄膜,指甲尖细泛绿,是深渊大湖里常见的水妖。
“我不知道,”店小二躲在角落里颤道,“我去开门,他一下就扑进来了,我差点没被吓死。”
王九阳白他一眼:“行了,有我们在你死不了,滚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小二缩回自己房间,王九阳道:“水妖怎会出现在这?荣州境内压根没什么大的水域,它从哪里进来的?”
樊见山多点了几盏灯,才看清那水妖手腕处有上过镣铐的痕迹。
他们顿时明白,这东西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思索再三,樊见山肯定道:“昭天楼,荣州全城只有昭天楼内会关押妖邪。”
王九阳道:“那帮术士好歹也是精挑细选选上去的,总不会制不住这么低阶的水妖吧?”
说完,他与樊见山都愣了一下。
——连这么弱的水妖都放了出来,只能说明昭天楼内怕是出大乱子了。
樊见山意识到这一天或许比他的预想来得更早,也不及多说:“去瞧瞧。”
王九阳回屋带上辟邪剑,二人才出门,街上便窜过一道迅疾的黑影。
从妖气形态来看,又是只水妖。
王九阳御剑穿透那黑影胸口,道:“怎么还有?”
樊见山沉声道:“还不止。”
王九阳顺势望去,巷子口的道上闪过几十道黑乎乎的鬼影,那些水妖发出低微吼叫,在街上四处乱窜,半身蛇鳞在地上蹭得沙沙作响,不止是水妖,其后还有无数裹挟着浓烈妖气的妖邪紧随其后,与水妖一同散入各条小巷,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王九阳惊呆了:“这是在荣州,还是在松陵?”
堂堂京城居然也有妖邪夜袭?
樊见山倒还算镇定:“看来昭天楼今夜怕是伤亡惨重。”
王九阳道:“那咱们去哪儿?是抓那些逃走的妖,还是去昭天楼?”
樊见山想也没想:“当然是去昭天楼抓那个最大的。”
王九阳应了一声,随樊见山飞上屋檐,心里微颤。
那些逃走的小妖,对他们而言不足挂齿,可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却根本无法抵挡,今夜,这荣州城内会死多少人呢?
***
昭歌一行人赶到静乐殿外,静乐已经起来了,听杨熹道完经过,她也猜到昭天楼出事了,立刻命了三个侍卫前去探查。
久等不到,众人都焦急万分。
手中缚妖铃轻颤一阵,铃声骤然加重,昭歌眺望远处夜色,闻到冲天的妖气,不禁心惊肉跳:“不好。”
雪夜问:“有妖入城了?”
昭歌掐诀催动灵力勘查,道:“不止一两只,有很多,已经散到城内了。”
那些侍卫听得一脸惊悚,独杨熹还算克制,道:“去通知门口加强警戒,绝不能让妖邪闯进来!”
静乐道:“看样子,怕是昭天楼的镇妖塔封印松动了,才放出了这些早年被关押的祸害,可照理,这种情况是绝不会发生的,白无忌他们到底怎么了……”
雪夜想了下,问昭歌:“你说,此事会不会与元佑有关?”
昭歌捶捶脑袋:“白日里他们抓了元佑,夜里便发生这样的事,我看说不准是,早该知道元佑没那么简单的,可我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雪夜道:“他挑这个时辰怕也是谋划好的,昭天楼原本人手便不足,如今又是深夜,城门落锁,外面的捉妖师也进不来,还真是棘手。”
昭歌道:“那皇宫内呢?”
静乐道:“宫门下钥,消息一时怕是传不进去,哪怕传进去了,东御府也会优先保护皇宫,能抽调的人手都有限。”
前去探查的侍卫回来了一个,跌跌撞撞跪在静乐面前:“公主,眼下荣州大街小巷全是妖,那些东西会闻人气,正在挨家挨户撬门入室食人血肉,城中已然惨不忍睹,属下无法到达昭天楼!”
昭歌问:“还有两个人呢?”
那侍卫抬起沾满血迹的脸:“死在路上了。”
静乐叹口气:“看此情形,昭天楼内也必定大乱,靠那些术士去护百姓怕是指不上了,阿贵!”
侍卫首领迅速上前:“属下在!”
静乐解下腰间令牌递给他:“你速带着本宫信物进宫,尽快将此事告知圣上或太后,请他们立即派东御府术士来支援,若来的人太少,便请他们直接调动京都御林军。”
阿贵性子耿直,道:“可是公主,御林军不会除妖啊。”
静乐道:“京中养了他们十年,难道一朝出事,还让那些百姓自己护自己?不会除妖,暗中转移老幼妇孺总会吧?安置尸体总会吧!”
“是,属下即刻就去!”
昭歌随身带的灵符都用完了,临时咬破手指画了一张塞给阿贵护身。
静乐看出她担忧城中百姓:“不如你先去吧,这里有他们,那狼妖一时还不会出现。”
昭歌点头,在殿外画下阵法,确定能抵挡狼妖护好众人,正要出去,又有人报说在后院耳房再度发现狼妖杀死的尸体。
她提斩妖剑过去搜了许久,没见狼妖踪迹。
这么半会儿,城内哭嚎声渐起,火光冲天,她又急又气,只叹这天为何还不亮,可现实容不得她发慌,府里有灵力的唯她一人,她必须得稳住。
在院中找了几回后,她屏息凝神,努力感受四周细微的变化。
终于,听到远处屋檐上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缚妖铃随即颤动,是那狼妖!
她携斩妖剑飞上房顶,猝不及防与狼妖正面相对,这妖兽高大威猛,直立行走,浑身鬓毛凌乱,双眸幽幽泛绿,两只利爪上全是碎肉血迹,被它一一舔入腹中。
昭歌看得恶心:“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狼妖汲取到人血,俨然神志尽失,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凌空一纵朝她扑来:“嗷呜——”
落地,没扑中,昭歌踩中它肩膀借力飞起,一剑划伤它肩,狼妖后翻倒地,震碎了屋顶瓦片,又是几下急退猛冲,昭歌借周围的飞檐斗拱楼阁金顶,与其在月下周旋闪躲三四回合,看准时机祭出斩妖剑刺过去,那狼爪有点晕头转向,蓄满妖力,抬高双爪抵住剑刃,正面相击,它并不是斩妖剑对手,指缝被进击的剑气通通震裂,血飞出来溅入眼睛,它疼得暗吼一声,一个飞跃逃入下方漆黑的小巷。
巷子里有民居,可惜灯火昏暗。
昭歌摸摸身上,没有照明的物件,符纸用尽,也没法再一张张画。
她紧紧握住斩妖剑刃,手用力从上面划过,掌心瞬间涌出热流,沾满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