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一出,百姓们意兴阑珊,散得很快。
昭歌望着刑场叹了口气,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转身。
雪夜跟在她身边,反复回忆那书妖元佑的容貌,道:“为何……”
“为何什么?”
雪夜道:“为何我总觉得,我好像在何处见过他。”
之前只名字耳熟,如今连面容都眼熟了,昭歌道:“你说元佑?”
雪夜百思不得其解:“没错,可我分明又没有见过他,也是怪了。”
昭歌定睛瞧他:“难道你失忆之前与他见过?”
“姑娘请留步。”身后忽然有人轻唤。
回头,却是那位宁府尹与昭天楼的白统领。
两人过来,神情舒缓友好,白统领注意到昭歌背后斩妖剑,眸中明显亮起道光。
昭歌道:“两位大人有事?”
府尹笑道:“方才混乱中,见姑娘出手很是干脆,特来认识认识,吾名宁毅,这是昭天楼白无忌白大人。”
相继客套后,白无忌道出目的:“姑娘这把剑,可否借我一观?”
此人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昭歌没有拒绝的余地,依言解下给他。
白无忌接过反复细瞧,一时心潮起伏,赞叹道:“可是陆家斩妖剑?”
昭歌微微点头:“大人认识?”
白无忌道:“方才在上头瞧见,我还以为我看错了,荣州虽与松陵相距较远,陆家威名,我昭天楼也是听闻过的,姑娘是陆家人?”
“是的。”
“久仰。”
宁毅没听过什么陆家,光看昭歌装扮也知她与白无忌是同道人。
昭歌笑了笑:“大人客气了。”
白无忌道:“两位此来荣州,也是为擒那书妖?”
昭歌道:“凑巧而已,倒是要恭喜大人今日成功抓获那妖邪。”
白无忌道:“他也算是东虞建朝以来初次现世的书妖了,此事到底要如何解决,还没个准头,两位若有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
雪夜道:“见解不敢当,只是我们都觉那书妖的名讳耳熟,二位大人可知他来历?”
白无忌与宁毅对望一眼,语态比方才郑重不少:“原来不止我一人这么觉得。”
昭歌:“大人也在何处听过元佑这个名字?”
白无忌道:“是,可究竟在哪本书上瞧见的,却记不起来,擒获他之前,我以为这妖邪应当无比厉害,不过看他今日那样,似乎也不是什么旷世奇妖,又觉是我想多了。”
宁毅安慰他:“你堂堂昭天楼统领,看管整个荣州城,别老自己吓自己,他厉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陷入牢里出不来,我不信他一个以书中文墨为食的书妖还能翻了天去。”
白无忌叹了声,眉头紧锁:“但愿如此吧。”
又道:“李裕说,大半个月前,他是在荣州城外的山里遇见那书妖的,当时山中下雨,他逃入一破旧的古刹暂避,元佑便是在那时出现的,像是长居庙中,后来,因李裕好心赠了他本书填饱肚子,他便缠着李裕要来荣州,李裕因路上遇到妖物吃人,无法自保,只得带上了他。”
“古刹?”昭歌默念一声,“那他进古刹前是在何处栖身的?”
白无忌道:“不知,他自言是在南地的藏书阁里东躲西藏,后因吃了本闲书,被人赶出来了,便在山中流浪整整一年。”
宁毅道:“这么说,他还挺惨。”
白无忌道:“妖生性狡猾,谁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昭歌道:“那他是如何穿过荣州城外的结界的?”
白无忌道:“这种书妖的妖气很细微,只有古书能遮掩,越是破旧的书越能盖住,偏偏那日,李裕随身携带了一堆陈年旧籍,才叫他钻了空子,借机进了城。”
“原来如此。”
昭歌还想问李裕与元佑之间究竟为何出现嫌隙,又觉打听多了不妥,没聊两句,几人便散了。
目睹下方四人两两走开,后方城墙暗处,王九阳收起视线,轻蔑道:“她陆昭歌还真是在哪儿都能与人谈笑风生,真叫人讨厌,好好来趟荣州,怎么偏生与她冤家路窄。”
一回头,瞧樊见山也在盯着昭歌背影,眸中有异样的柔软,王九阳心头一紧,不过很快,那柔软又隐匿无踪,被一片冷淡代替,王九阳只劝自己是想多了:“公子?”
樊见山道:“他们方才说什么?元佑?”
王九阳道:“他们说这个名字很耳熟,我想了半天,倒也不知在哪里听过,公子可知?”
樊见山踩着台阶往下走:“书妖……元佑,还真是有些耳熟啊。”
行了几步,他脚步骤然一停。
王九阳上前:“公子记起来了?”
樊见山心念急转,摩挲几下手指,想了会儿,轻声道:“没记起来,先走吧,明日进宫见了表哥,再问问他。”
王九阳道:“好。”
暗中却双拳紧攥,论博览群书,樊家那上万典籍没人比樊见山更烂熟于心,方才樊见山明显想到了什么,却不愿说出来,真令人如鲠在喉。
这个未来掌门与樊渊一样,表面瞧着信任他,待他亲如兄弟,实则内里始终揣着几分提防,对他是,对牧三途也同样,呵,以为他感觉不到吗?
如此防范他,岂知他从来不屑对樊家生什么二心。
只是,元佑这个名字,到底出自何处呢?
***
入夜,朗月映照下的昭天楼灯火昏沉。
宁毅进来时,白无忌斜靠在座上,指间勾着毛笔,依然在苦思白日的问题,将要想出点眉目,宁毅一句:“牢里动静停了?”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站起来舒展肩颈:“已经停了。”
那书妖元佑自从被抓进牢里后便不安分,在牢房中又哭又闹,大吼大叫,有时还骂几句李裕,闹了足足一个下午,这会儿应该是累了。
宁毅道:“折子拟好了,打算明日早朝承上去,只要挨过今夜便可。”
白无忌看眼窗外夜色,想这一夜还真是漫长:“好,是杀是留,且看明日了。”
宁毅到桌前,见纸上的书写一团乱麻,有如鬼画符,笑道:“人都抓住了,何必烦心至此。”
白无忌结接过纸揉搓:“你不懂。”
纸上写的都是对元佑身份的分析,他始终觉得元佑来荣州的目的没那么简单。荣州的朝廷术士有多厉害,天下妖邪有目共睹,可元佑不仅没避,反而跑到荣州来了,这该有个合理的解释。
可惜怎么也找不到。
宁毅道:“我知你独自看守昭天楼心里不踏实,那我说件喜事与你听。”
“什么喜事?”
“听公主府那条街上的人传言称,小千岁露脸了,不知从哪里弄了副面具带上,配身锦衣华服,那叫一个天姿国色。”
白无忌唇角浅浅勾起。
宁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笑道:“你送的?”
白无忌迅速隐去笑意:“不是。”
“那倒是奇怪了,”宁毅也不戳穿他,“全荣州城,除了皇上太后,她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回居然能接受那不知何人送的面具,实在稀奇。”
“少见多怪。”白无忌道了一句,门外突然有下属进来:“大人,李裕求见。”
白无忌瞧眼宁毅,纷纷正色:“传。”
“见过两位大人。”
“起来吧。”
落座,三人六目相对,各自沉默。
昨日,李裕在玉龙街找到白无忌坦白一切,元佑祸害书市一事他并非主谋,他们带他回了昭天楼暂时关押,当夜,白无忌与宁毅苏成武合计后,都觉还是得抓住元佑才算稳妥。
玉龙街那帮连家底都被吸空,歇斯底里的店主,总不能叫李裕去挡。
可这几日找来找去,全城都寻不到元佑半点痕迹。
书妖过往从未在东虞出现过,查无可鉴,他们不能单用过去寻找兽类草木之妖妖气的手段去找他,这关头,李裕主动献策,道只有用他的性命来要挟,元佑才会出现。
于是他们上演了一出杀头戏码。
好在算是赌对了,也成功了。
可不知怎的,今夜李裕前来,神色并不见半点轻松:“府尹大人,您交代的事,我都按您说的做了,他人您也抓到了,不知……您要如何处置?”
宁毅回得中规中矩:“此事得结合各方意见,非我一人可以左右,我之前说过,帮我抓住他,你可能会没事,可他的生死,我无法保证。”
李裕停滞片刻:“若我说,此次他造成的损失,都由我来承担呢?”
这话无异于惊天巨雷,堂中寂静片刻,白无忌道:“你来承担?你可知赔付那上万册藏书需要多少银子?这损失算下来,怕是你十年二十年不眠不休也赔不尽。”
李裕面无神色:“那我就赔二十年,只要大人留他一命,我可以倾尽我全部身家。”
这决绝的态度,比之白天在刑场时的冷漠无情大为不同。
宁毅默了默:“他可是妖。”
李裕道:“我从一见面就知道。”
白无忌道:“你既有如此心思,何不一开始便不答应我们设局抓他。”
李裕忆起元佑,只是轻叹:“我想让他明白,一入尘世,他便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白无忌望望宁毅,二人都是无奈,不懂李裕在执拗什么。
妖就要妖,费劲助他们融入凡间,他们与凡人也永远不可能彻底交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下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李裕与元佑相处也不久,为了一个妖,他何至于此?
李裕又翻身下跪,乞求道:“恳请大人留他一命。”
宁毅道:“你先起来,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
李裕艰涩道:“这也是我之过,我带他来荣州本是敷衍他,谁料相处之下,却处出了几分感情,为此生出妄念,想着他虽是妖,但生性纯良,只是少与人接触,不懂凡世行事法则,若能经人指点,也可以在荣州好好待下去,故而在玉龙街时,我教了他许多,他也很听我的话,我习惯了他的存在,更希望他能借此机会,真正做一个凡人。”
白无忌道:“可他后来没听你的,是吗?”
李裕黯然了。
他与元佑和平相处后的首次冲突,爆发在张龙带人来找事之后,张龙这厮本是色厉内荏,见那七八个地痞流氓真将他打出了血,自己躲在店里吓得不敢出来,他不想与他计较,谁想元佑却较起真,进去几下便打断张龙一条胳膊。
其情绪之暴躁,行动之狠辣,与平日的乖觉大相径庭,任他怎么拦都拦不住。
后来,他给张龙一笔银钱了结此事,元佑知道后,又来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赔他?他伤了你,难道不该打吗。”
他道:“以牙还牙以暴制暴解决不了问题,只会使情况恶化。”
元佑气得掀翻了一架子书。他讶异于他这转变,整整一日都没理他。
那晚下着雨,元佑忽然跑到他门前跪着,对他哭个不停:“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不理我。”
这个人,生起气来,能让人心硬,可一旦哭起来,谁都会心软。
他出去,问他:“以后还会再犯吗?”
元佑扬起花猫似的脸,满腔真诚:“绝对不会了。”
本以为他是真心改过,但那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过去,张龙身边成日跟着个蛮横的伙计,叫陈仁,长得黢黑魁梧,贯会狐假虎威,有日趁店里只有元佑一人,又跑去闹,甚至公然污蔑他家藏书是剽窃盗卖的,元佑与其吵了几句,好在没有动手,可陈仁得寸进尺,反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他回去时,元佑正按着伤口默认不语,他为他上完药,去找张龙,张龙敷衍地道了歉,便不在管。
他对元佑道:“只当是还他那条胳膊了,以后他还敢来,便去报官。”
元佑只是点了点头。
本以为事情到这便了,不想没过两日,陈仁竟在张龙店中,被倒塌的书架活活压死了。
他本来没起疑心,但那日,陈仁的家人来带尸体走时,元佑的心情特别好,整理藏书时都哼着小曲,拉尸体的车从门口经过,他更是连头也没回。
他问:“你为何这么高兴?”
元佑道:“讨厌的人死了,我自然开心。”
此事且先按下不表,过了几日的夜里,带元佑去荣州夜市逛,元佑很开心,他也为他买了许多小玩意,不想,他们又碰见上次打伤他的流氓在公然欺负一个妇人家。
他上去阻拦,被那群流氓揍了几拳,当时,元佑很生气,他拦着他不让他出手,去叫来官差,那群流氓才吓跑了,而被救那妇人,却对他们冷言冷语:“没事瞎管什么闲事,用不着你们来充好人。”
元佑道:“我们救了你!”
妇人鄙夷:“什么货色,也好意思来救我,怕是想借机再占老娘便宜吧。”
元佑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被他强行拉出很远,元佑还在不住回头看,眼神里腾得都是黑气。
他道:“不必与那种人争论。”
元佑道:“可你明明做了好事,她却那般不领情!”
他说:“世上千万凡人,并非个个都是好人,你要明白这点。”
元佑似乎很失落,逛了几圈便没了兴致:“我累了,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