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江女所指方向,是涴江南岸一片荒山。
崇山峻岭,密林荆棘,要翻过去,需半日的功夫。
昭歌想找到她生前所在村庄为她立一座坟墓,想来能消解些怨气,只是这几百年下来,战争洪涝,涴江沿岸不少村落都荒废搬迁了,要找到也不容易。
二人寻了两三日,才勉强从某户人家那里探到点眉目。
推测下,哭江女所在村落,极有可能是三百年前涴江边最大的渔村。
第三日,在山间寻到那个村落,现场除了被杂草掩埋的一块界碑外,压根看不出人生活过的痕迹。可叹岁月无常,故土不在,故人具亡,唯独被献祭的哭江女还困于人世无法|轮回。
“两个人,想是一对有情人,一个尸骨被水冲散,一个被烧成灰烬洒在江里,惨烈异常,也难怪她的怨气能持续数百年不化。”
雪夜道:“活人献祭,真能压制蛟蛇吗?”
昭歌道:“并不能,蛟蛇逢夏作乱,掀起洪水,本是偶然行为,可那些人用活人去献祭,这种妖一旦食过人肉便会成瘾,来年自然会再到他们投喂的水域兴风作浪,不吃到人决不罢休,如此,他们为平息蛟蛇暴*动,只能继续献祭活人,也不知在哭江女之前,还有多少女子为此丧生,幸而如今捉妖界欣欣向荣,有法子对付蛟蛇,不然,怕是还会用这种愚昧的法子戕害人命。”
雪夜道:“我好奇的是,为何被献祭的都是女子?”
昭歌冷笑:“一有祸事,率先牺牲女子,自古如此。所谓的嫁龙王,不过是他们给自己杀人的行为取了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头一年拿女子献祭,他们也只是挑个弱小者试探,误打误撞平息蛟蛇后,他们便以此法有用为由,在来年理所当然挑选年轻女子‘嫁龙王’,如此多年下来,渐渐形成固有规则,而这种规则一旦形成,是最难被打破的。”
“想来,只是牺牲一个小小女子,便能保证村中免于洪涝,谁还会劳心劳力去想别的法子对付难缠的蛟蛇。”
雪夜轻叹:“好在最终,这规则到底没抵过改朝换代。”
昭歌道:“我只望来日,这江上不会再出现另一个哭江女。”
在界碑旁挖一座简易的坟墓,埋下那顶红盖头,这段积年旧事到此了结,但也只是今年而已。
哭江女不死之身,来日是否会回来,尚未可知。
昭歌握紧斩妖剑,暗下决心,等来日召出剑灵,定要彻底结束这段冤孽。
***
第五日,乘快马抵达荣州。
东虞京城,人烟阜盛,繁华万千自不必说,与往日不同的是,此次城门口的盘查格外严苛,设了三道关卡层层细问,凡有一点不妥都不予通行,街上也不断有青衣官袍加身的术士来往巡逻,看这架势,昭歌便知城中有情况。
她斩妖剑在手,守卫倒没怎么为难他们,反为他们指明了道路:妖异之象出自荣州玉龙街,就在昨日,玉龙街南北东西大大小小三四百家书铺,一夜之间被不明妖邪袭击,万册书籍尽数化为空白。
昭歌听后道:“这等怪象,真是闻所未闻,确信是妖邪干的吗?”
旁有百姓闻声道:“什么妖邪,不过是玄正司那帮人查不到真凶,才推说是妖邪所为来搪塞我们的,当谁没见过妖,寻常妖邪哪有不吃人吃书的?可笑,两位见过吗?”
昭歌含蓄一笑。
行至玉龙街途中,闻听百姓声讨,都是骂掌管京中刑狱巡察的玄正司没本事,拿妖邪之说来唬弄人。
昭歌深觉荣州当真是十分安全,连个总角小孩都对妖邪嗤之以鼻不以为意,若是放在松陵,这妖异怪象出现半个时辰后,街上便没人了。
雪夜问她:“你觉得,这次会是个什么妖?”
昭歌道:“大概,是个书妖吧。”
“你见过吗?”
“没,四册擒妖录中并无书妖记载,可能又是一个新的妖邪现世了,也不知是怎么落到荣州这地界来的,此处有术士下的结界,应是妖邪不侵的。”
两刻钟后,到达玉龙街,街上的混乱已然结束,八个进出路口都被官差封了起来,不许百姓出入,宽敞的道上所有商铺门户大开,正在迎接一批又一批的搜查。
除了寻常衙役,武将文臣,朝廷术士都在,昭歌与雪夜便安然在路口瞧。
街中空白册子堆成五六座小山,几十个官差正在清点登记,忙得脚不沾地。
昭歌道:“玉龙街是荣州乃至东虞最大的售书市场,看情形,这次的损失怕是不小。”
发动内力,能听到些微弱的探讨之声:“苏都尉,您说这怪事,会不会与那位有关……”
一位面貌清隽的文臣道。
另个武将装扮的年轻男子道:“别混说,没凭没据,叫人听去你脑袋不想要了。”
文臣无奈:“这不是摆明的事,城内近五年来出过妖吗?左右不就那一个。”
苏都尉哼了两句没搭腔。
这种怪异宏大的场面,他从未见过,轻易不敢下定论。
文臣面露急色:“可小千岁这次也做得太过了吧,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满城风雨谣言遍地,叫我们怎么交差?不如你给出个主意?”
苏都尉哗啦啦翻那些书册,蹙眉道:“我能有什么主意?全京城谁敢惹她?”
文臣又询问另一位年长的男子:“张大人,您看呢?”
张大人冲着旁边几名青衣术士断然道:“我看还是叫他们回昭天楼,找白大人登门去问问,待确定了,好做定夺,单靠咱们这些人怕是等到明年也见不着。”
雪夜听到这话:“昭天楼?”
昭歌道:“是负责勘察京城内妖迹妖息的防御部门,地方城池内有捉妖士,荣州城太大,便专设了昭天楼统管,此次修复通天壁,去的大半都是昭天楼内的术士。”
雪夜点头:“那他们口中那个不敢惹的那人,会是谁?”
昭歌不常来荣州,对荣州官员不熟,只是明成帝登基三十多年来,东虞国泰民安,政治清明,还从未听过京中有连玄正司都不敢惹的人。
“我想,多半是个皇亲国戚吧。”
“既是皇亲国戚,怎会与妖邪扯上关系,倒是奇了。”
一帮人搜查来去,似乎没什么发现。
而后,那位苏都尉对着翘首以盼的各商户道:“现场取证已毕,虽无妖气妖息残余,却能确信是妖邪所为,此妖真实目的暂且不知,各位若是惧怕,可先搬离玉龙街于朝凤酒楼暂歇,即日起,玉龙街会有专人巡逻镇守,直至找出妖邪为止,我玄正司连同昭天楼,荣州府衙,月下门,定会护诸位周全。”
有店主道:“大人,连昭天楼都查不出痕迹,这妖还能抓着吗?”
苏都尉道:“您放心,打从东虞建朝,荣州还没出过这么嚣张的妖邪,我们必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位文臣看眼他,像是示意他话别说得太满。
一行人前后离去,昭天楼的几位术士也在玉龙街暗处设了阵法,不过设得过于明目张胆,昭歌看不大明白。
若那妖此刻在人群里,他们这样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不过,寻不到妖气,那妖多半是个有些修为的善妖,好隐匿,也不知这些人想如何抓。
一时间等不到结果,二人先在玉龙街附近住下。
傍晚在街头一家极大的酒楼内吃饭,有幸从几个纨绔酒客口中听到了那个不好惹的“皇亲国戚”。
“这位静乐公主成长的经历可谓传奇,听闻她是在冷宫出生长大的,近十岁才被接回宫内为人熟知,那之后便扶摇直上,从一个冷宫弃妃之女,一跃成为当今太后娘娘的心尖宠,又是明成帝最小的妹妹,受尽宠爱,十五岁时便在宫外设立公主府,风光无限,满荣州横着走。”
三人吃昏了头,开始口无遮拦,一人笑道:“不过我听说,这位公主虽然受宠,但是面容有损?”
另一人嚷道:“何止是有损,分明是貌若无盐,丑得不行,否则她都二九年华了,为何不招驸马?每次出门还都遮着脸,不就是怕见人。”
“招什么驸马,她脾气那般火爆,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谁敢要她,这样又丑又不懂事的女人,若是放在平民百姓家,不知要受多少白眼。”
“坐拥千万荣华又如何,还不是没男人要……真可怜啊。”
一通大呼小叫摔碗砸碟,惹得满店人纷纷侧目。
不过看他们衣着华丽举动张扬,也无人敢作声。
唯店老板吓得连连告诫:“三位快别说了,公主的眼线遍布全城,你们还在这里公然说她的是非,不要命了。”
反被那不识好歹的纨绔泼了一身酒:“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今日便说了怎么着?看谁敢去告密!”
店老板赔笑道:“那请几位好歹低声些,别搅扰到别的客人。”
一纨绔揪住他衣裳推搡:“你个老不死的还敢朝我们叫唤,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告诉你,我爹可是当朝左相!别说在你这里说几句话,便是在这破店里杀几个人,也没人敢对我呼来喝去!”
名号一出,店中落针可闻。
店老板脸色讪讪,几人嚣张大笑,自称丞相儿子的纨绔为显威风,竟抄起桌上酒壶欲往人头上砸。
方要动手,不知哪飞来一支筷子击中他手肘,刹那间将他撞翻在地。
酒壶碎了满身,慌得另两人忙去扶他。
这纨绔爬起来捡起筷子一瞧,怒火冲冲道:“谁?谁干的!”
室内静寂,无人应答。
他环顾众人:“敢砸我朱子宿,胆子不小,有种给我站出来!”
等了一阵,愈加愤然,扫视两圈,忽见那边桌前有个侧影背着把剑,立时迈步过去:“哎,你,给我站起来。”
雪夜的手微微一动,昭歌及时按住他,起身道:“公子有事?”
朱子宿打量两人,想这个单薄的姑娘家即便背着剑,怕也是装腔作势,应该没那个实力,便怀疑道:“方才是不是你砸的我?”
昭歌笑道:“公子看错了吧,何以见得是我?”
朱子宿揉揉手腕,知晓方才袭击他的定是个高手,道:“你这剑……”
昭歌浅笑:“我爹爹的,我偷来背着玩。”
她这番无辜言语,很难不让人信服,朱子宿又转向雪夜:“那他呢?长得人模狗样,却不声不响,倒很是可疑。”
昭歌道:“这是我哥,他一介书生,不会说话,还请公子别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