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青青央家华帮她过生日,被家华打得鲜血淋漓,兰花婶坐在老家的木质楼梯边,嚎啕大哭,说,你要打就打我,打我的青青做什么。
还有一次,年三十,青青窝在房间看电视,毫无征兆地,家华暴怒地冲上来,扇了青青两巴掌,说青青被兰花婶教坏了,不亲他。
兰花婶那天像是要跟他拼命。
外面的人说,家华老实,沉默寡言。
青青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兰花婶还为青青的妈哭过一次。
青青生下来是什么模样,没有人记得了,兰花婶说,青青那时成宿成宿地哭,像是要预见母亲的离开,叫她妈一晚上也合不上眼。
青青妈就整夜整夜地坐在凳子上,轻轻晃着她,哼没哼歌,我不晓得,青青不记得。
青青妈走的那天,像是命运定好了要捉弄人一样,兰花婶唯独那天,去上香了,不在家里。
那年月,计划-生育抓得很严,生育的妇女在山上都有一个小棚,用来躲抓查的人。
青青妈得了消息,早早抱着青青躲到山上去了。
听说,她那个脸上有疤的原老公,走到村里,找了一圈,在家华门前停下,指着门口晾着的花衬衫说:“这是我老婆的。”
青青妈躲在山上,由舅妈陪着。
山下,长福一看到疤脸,软了腿,一叠声讲:“这是别人家的女人,要来干什么?还回去还回去!”
长福便带着疤脸,找到青青妈,把人带走了。
家华从此恨兰花婶没有给他找一桩好亲事,开始醉生梦死,大半夜里,烂醉倒在家门口。
兰花婶骂了长福一通,抱着青青哭,讲,这血团一样大的小东西我怎么养得大?送给人算了。
青青的某个姑丈讲,人都没了,总要留个念头。
姑丈上下嘴皮一碰,轻省得很。
兰花婶那时还带着青青的堂姐。
青青三个月大,堂姐那时四岁,青青的小姑姑十一岁。
兰花婶把奶粉瓶暖在胸膛,小鼠一般大的青青用围巾挂在身前,带到山上去采茶,愣是这么一口一口喂大了青青。
很多年以后,青青长大了,兰花婶带着欣慰地说,还好那时没把青青送人,不然就没有现在了。
青青心思敏感脆弱,只听进去了半句,讲,奶奶原来是不要她的。
青青开始做噩梦,梦里,奶奶和堂姐和小姑姑是一边的,像黑白分明的正反派,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抛在原地,她开始时常在半夜里哭到窒息醒来。
后来有一次,青青和奶奶吵架了,她跑到山上躲起来,使起小性子,不肯接奶奶的电话,听到奶奶在山下喊她的声音,也听到奶奶问村民看没看到她的声音,奶奶把电话无助地打到四面八方去,就连从来没联系的表哥也打电话来让青青回家。
青青打开免打扰,谁也不理。
后来,青青哭得眼睛红肿,终于肯接电话,奶奶讲,你先回家,把午饭吃了。
青青就着泪水吃蛋炒饭,奶奶说,假使没有找到你,我也就不活了。
青青哽咽着忍不住翻起旧账来,讲,你本来就是不要我的,你骗我。
兰花婶哽住,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讲,你讲得出来这种话。
她讲,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连你小姑姑都吃苦。
她讲,那一年带你去采茶,下了大雨,你小姑姑抱着你跑回来,路上跌了,跌进草丛里,下巴让树枝刮了一道口,现在都在,你去看。
她的面目模糊在青青泪湿的视线里,若隐若现,一半像哭着,一半像笑着,眼里好像也闪着泪光。
青青看到她松动凸起的牙齿,想着她牙龈疼到后半夜都睡不着,去刮了烟囱灰抹在下巴,不知是哪的偏方,药,她是舍不得买的。
兰花婶满是风霜的脸庞苍老而黢黑,每道皱纹都对过去的年月悲悯着。
那次吵架的起因,是兰花婶累极了,做饭时叫青青回老家拿包盐,青青走到老家,发现盐箱空了,悻悻回到厨房,还未开口,兰花婶以为她找不到,发起火来斥骂,青青觉得好生委屈,哭着跑开,午饭也没有吃。
青青问,她的苦是我造成的吗?假使是,那一开始就不要我不是更好?
可,怎么不是呢?兰花婶有数的眼泪,不是为她流,就是为家华,她和家华定是这辈子来讨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