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没有猫狗,他便到处招惹鸟兽。兔子麻雀之类,往往被他捉来玩,最后成了流民们的盘中餐,这也罢了;但是虎豹鹰隼之类的他也敢招惹,最后流民们都被吓得四处逃窜,还是长青从队伍前头赶过来才解救了他们。
当时,最大的受害者——当真被老虎叼走、又被长青救回的萤,发出了真诚的疑问:“是哥哥你遭遇了野兽,还是野兽遭遇了哥哥你?”
张小五挠了挠头,难得有点心虚:“那什么……你个小丫头,胆子倒是挺大啊,被老虎叼走了也不哭不闹。”
他大掌按在只到他大腿的小丫头的脑袋上,兴致勃勃:“要不要跟我学打虎?”
萤还当真思考了一下,而眼睁睁看着萤被忽然蹿过来的猛虎叼走、吓得心胆俱裂的菖蒲,一把拍掉张小五按在萤头上的手,抱起萤快步走到了队伍前面。
此后,被严令禁止随意招惹猛兽、否则赶出队伍的张小五,终于收敛了些许,招惹的对象从鸟兽变成了人——尤其是,菖蒲。
脾气极好、又胆怯怕生的医女,从一开始的关心担忧,到烦不胜烦,时间没超过一天。
但出于医者的可悲本能,再生气再厌烦,他一说不舒服、受伤了,菖蒲还是会鼓着脸抿着嘴,一脸烦闷地给他认真看病。
张小五似乎觉得这样不情不愿还得给他看病的菖蒲很有趣,更喜欢招惹她,还动不动谎称见到了稀有的药草、某某人受伤了,看她每次都将信将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便哈哈大笑。
“真好骗啊,哪里来的老实人。”
菖蒲很烦很头痛,无数次想去和长青告状。但张小五生性活络,体格彪悍容貌英朗,在老弱面前体贴又周到,跟青壮又豪迈直爽地称兄道弟,有时还会将打到的鸟雀、捕来的兔子分给老弱,人缘竟然好得不行。而菖蒲生性腼腆,见到长青又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将一肚子气生生憋住。
尽管思绪万千,将一路上的辛酸气愤思量了个遍,但医女手上收拾药草的动作,还是没有慢上半分。
眼见着活儿快干完了,张小五却陡然按住了地上最后的药草。
菖蒲抽了一下,没抽动。
她抬脸,狠狠瞪他。
张小五英朗的脸上却笑嘻嘻:“老实人要发脾气了吗?要骂我了吗?哎呀,我好害怕哦。”
菖蒲深吸一口气,正要发作,却被一个懒洋洋的女声打断:“我要问诊,能不能请张小郎君回避回避?”
张小五回头,见是一位妖艳女子。他眼神一下子冷了些许,嘴角却依然带着混不吝的笑容:“哟,这不是凤池姑娘吗。您哪里不舒服?”
妖艳女子抱着手臂倚在院子门边,眯着眼看着蹲着的两人。闻言,她嗤笑一声:“张小郎君什么时候也跟菖蒲妹子学医了?我哪里不舒服,跟你说了有用吗?”
青年皮笑肉不笑:“是还没跟菖蒲妹子学到医术,不过多听听看看,万一就学会了呢。”
“想得美。”妖艳女子翻了个白眼,“我问的妇科,赶紧滚。”
高大的青年啧了一声,将手中药草扔回药草堆里,站起来,慢吞吞走了。
菖蒲怔了怔,抱着分拣好的草药站了起来,放在一边,然后走向妖艳女子,伸手要替她把脉:“你怎么了?”
妖艳女子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避开了她伸出的手:“难怪他总招惹你,你也太老实了。”
菖蒲眨了眨眼睛,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讷讷道谢,看上去着实有些呆。
名叫凤池的妖艳女子皱着眉头,抿唇不语,在菖蒲回到原处抱起药草时,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没说?”
菖蒲愣愣停下,一脸莫名地看着她:“说什么?”
凤池啧了一声:“你如今在这群人里地位可是崇高得很,唯一的医者啊。领头的那两个,可都对你的话重视得很。”
她盯着医女神色茫然的脸,逼问道:“我一路上没有被赶出去,也没有被盯着。你没把我做的事情告诉他们?”
凤池美艳的凤眼紧紧盯着医女,冷漠道:“绕到运河上游再渡河,那段路,可有不少官军。你不怕我随时出卖你们?”
菖蒲的神色,渐渐由茫然变成了恍然。但她只是低下头。
“害怕啊。但我也害怕另一种结果。”
医女的声音有些沉寂:“你在路上,也看到过那些女子的尸体。”
凤池一怔。
“稍微完整一些的尸体,都是那些把衣襟裤裙密密麻麻缝起来,撕也撕不开的。”菖蒲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抱着药草的手也在发颤,“其他的,你也知道变成了什么样。”
凤池也想起了一路上见到的那些不可直视的尸体。她抿紧唇,移开了视线。
菖蒲的声音很低,很低:“我们一路上,又遇到了多少,听到我们一群人赶路的声音,就要投水自尽,或是悬梁自尽的女人?”
凤池闭上眼睛,侧过头,不说话了。
“生为女子,身处乱世,太……”菖蒲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最终苦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有时候觉得,如果有下辈子,宁可投胎成运河的一段水波,也千万不要托生成人。尤其是,女人。”
凤池睁开了眼睛。
她妖艳的眉眼此刻十分平静,盯着苦笑的医女。
过了会,她涂着鲜红丹寇的指头戳上菖蒲的额头,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医女戳了个后仰。
“长点志气吧,小丫头!”
凤池轻蔑地哼了一声:“生为女人有多难,我难道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吧,老娘见到的、遇到的,比你多的多,我比谁都清楚!”
她抱起双臂,眉眼冷漠:“当女人难,所以就不当女人?凭什么?老娘天生喜欢漂亮衣裙,胭脂水粉,而且,就算没有这些,我也为我是女人而骄傲——即使有下辈子,我也决不当男人!”
菖蒲怔怔看着这个妖艳的美女,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凤池柳眉一挑:“女人日子难过,遭遇悲惨,在乱世更惨——这都是事实。但是不也有不惨的人?比如那个,我打算把她供出去的白衣女——”
她摆了摆手,对自己做过的未遂之事毫无尴尬之情:“谁能让她惨?只有她让别人惨的份!”
菖蒲微微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过了会,她复杂道:“白姑娘,是异人……我们普通女子,哪有修仙的本事和机遇。”
“都来到这里了,还说这种屁话。何况,你不是还能认字,还会医术么。”凤池盯着她,冷淡而风情万种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比我强得多了。我没什么本事,只会勾引男人。”
菖蒲哑然。
凤池毫不在意地继续开口:“我有自知之明,只能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谋一个归宿。但你……你有脑子,有本事,你有别的路。”
妖艳的女人慢慢逼近茫然的医女,美到锋利的眉眼有一种逼人的锐气。
她丰艳的嘴唇重复了一遍:“老天想让我烂在地里,但我偏不。你也长点志气吧,小丫头。”
说完,凤池施施然直起身,款款扭着腰肢,离开了。
菖蒲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她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呆呆地摸了摸封面。
此时,有人敲响了明明是打开的院门。
菖蒲抬头一看,会如此守礼的,果然是沈宁。
她嗫嚅道:“沈,沈公子。”
她生性容易紧张,一路上与众人熟悉起来,已经好上许多,但跟长青和沈宁说话时还是有这样的毛病。
对长青,她是不自觉地紧张,看到他时心脏仿佛都要跳出胸口;而对沈宁……这支流民队伍里大部分人,都莫名地,对这个身有残疾但冷静睿智的畸人,怀有一种敬畏。
她也不例外。
沈宁走进院子,瞥了一眼她手中薄薄的书册:“给你讨来的书,看得如何了?”
菖蒲如同被老师抽查功课,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看,看了一些……还没看完……”
“看得懂吗?与你所学医理是否有差别?”沈宁问得十分干脆。
菖蒲攥紧了书,低声道:“不,不太好懂……它,它写着医道入门,但,但很难……跟我以前学的很不一样。”
沈宁点了点头:“难免。这边都是修真人士,流传的医道估计也近于术法。但若能学会,定有好处。”
菖蒲点了点头,但还没等她点完头,沈宁又单刀直入:“能不能开班教学?”
菖蒲一瞬间被呛到,咳了起来。
她咳嗽好一会才勉强停下,通红着脸,满脸不可思议:“我,我怎么配……有谁,会跟我学……我自己都是,学徒……”
沈宁摇了摇头,平静道:“不必妄自菲薄。当时流民营地里,你就指点了不少人帮忙。如今难得稍安,你可以用你本身所学,结合这边的医理,培养一些弟子。”
菖蒲慌乱得不行,拼命摆手:“我,我真的不会……”
沈宁并没有被她的慌乱所扰动,只是淡淡道:“这个镇子未必会接纳我们。而且,即使走了好运,允许我们留在此地,我们这群人,也始终是外人。如果不能自力更生,自己解决各种困难,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我们确实来到了五峰山脚,但不是来到了理想之乡。”
菖蒲沉默了。沈宁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内容却极为冷峻清醒,让她陡然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不知为何,刚刚凤池的话,又在她脑中盘桓。
长点志气。
菖蒲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长点志气。
最终,她鼓起勇气,小声开口:“那我……试试。”
在民房、帐篷、空地间穿梭了一天,协调各种事项,日落之后,沈宁终于能满面疲色地回到自己的帐篷。
刚掀开帘子,一股喷香的气息便霸道地占据了他的鼻腔,让一天没有进食的他,腹中忽然雷鸣。
畸人愣住了,在帐篷里扫视一番,最终看向自己好好放在帐中的伞。
收起的白色伞面上,突兀地压着个油纸包,里面的东西露出一角。
他目中浮现难以理解之色,喃喃开口:
“……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