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在镇子西边安顿了下来。

这片空地有一些空置的旧屋子，不是很多，还是有人需要住在外面，于是老弱妇孺被安排住进屋内，青壮们在室外搭帐篷。

尽管条件简陋，但这里气候宜人，不用再漂泊迁徙，又没有战火硝烟，流民们已然十分满足，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按捺不住的笑容。

只有一个小女孩例外。

她稚嫩的小脸没有那么圆了，在一群兴高采烈的男女老少中，显得格外蔫头耷脑。

长青本来在闷声不响地干活，路过她时，停了一下。

身量拔高了不少、整个人也更加稳重成熟的少年顿了顿，低声道：“还在，想你娘？”

萤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长青皱着眉，回忆起离开京城时的情景。

彼时，铁青着脸的沈宁跟流民们说战火将起，打算前往仙山脚下避难，有意愿的可以同行。当时营地里的流民虽然并不都相信什么仙山，但经过禁军骚扰恐吓，也都巴不得早点离开，因此也有不少人愿意同行。

问题在于，这个营地里活动的，不仅仅是外来的流民，还有一些本来是京城居民。

比如医女菖蒲，比如萤，以及她邻家的祖孙，赵氏两人。

他们的纠结更甚，要离开故土不是一件容易事。菖蒲最终下定了决心，赵家祖孙两人也决定跟着离开——因为他们其实也无恒产。

萤也想跟着一起走。

但是萤的母亲——贺氏，贺九娘，并不同意。

贺九娘平日在城里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听了萤的意思后百般反对。她认为跟着这群流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要真想在乱世中求得安稳，还是要投靠世家大族——她最近在李家谋到了一个刷洗马厩的差事，虽然辛苦，钱也不多，但是总算和李家攀上一点关系。

萤却劝她母亲，说这点关系根本不够得到李家保护，而且天下真乱了，李家也未必安全。她虽然言之凿凿，却到底年幼稚嫩，她母亲坚持乱世在外很危险，相比之下这些世家大族到底更安稳，总比跟着一群小年轻胡搞强。

母女两人在营地里争执起来，沈宁过来查看，问清情况后板着脸分析了几句，贺九娘却始终不听，甚至骂沈宁是拐孩子的缺德东西，身体畸形良心也坏了。被几次三番地挑着痛处戳，本就因为某些事情郁愤难平的沈宁也起了火气。

带着一脸被喷的唾沫，沈宁额角青筋抽动，厉声道：“你想去依靠你的世家就去，让萤自己选择！”

贺九娘一怔，用更大的声音回敬：“她只是个孩子，就算比别的娃儿聪明，那也是孩子！世间险恶，她根本还没见过！”

沈宁面无表情用袖子揩去脸上唾沫，冷笑一声，寒眸轻蔑。

“她是孩子，却非池中之物。你是大人，却如井底之蛙。”

贺九娘睁大双目，愣了一下之后，颤着手指着沈宁破口大骂起来。

萤小小一只，夹在两人中间，两边都劝不动，嘴巴一扁，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当时长青心情也差得很，本不想管这些闲事，但是听到小女孩抽抽搭搭的哭声，啧了一声，还是走了过去。

而在他之前，萤邻家的少年，赵拓，率先跑了过去。结实质朴的少年替萤擦了擦眼泪，跟贺九娘说道：“我和祖母会跟着他们走。您和萤要是也去的话，我们正好做个伴，一起去那个什么五峰脚下。”

萤的母亲神色微微变了：“五峰？”

得到点头回应之后，她犹豫了一下，咬着唇似乎在挣扎。

她看了眼对面依然板着脸的沈宁，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问邻家少年：“带头的是谁？”

赵拓看了一眼沈宁，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旁边不知道该上前还是该走开的长青。

萤的母亲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了黝黑少年一会，努了努嘴:

“谈谈。”

长青僵了一下，看着含泪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萤，终究拗不过这泼辣的妇人，只能带她去一个没人的帐篷里谈。

他们谈了有一会儿。

谈完以后出来，贺九娘蹲下来，抱住在帐篷口不安等待的小女孩。

她摸着萤毛茸茸的发顶，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没本事，没法更好地养大你。”

萤几乎惶恐地睁大了眼睛：“娘，你说什么呢？”

女人看着她，露出一个笑。

看着萤时，她脸上那种泼辣蛮横的神色褪去，只剩下温柔、无奈，与浓浓的不舍。

她满面风霜，面容疲惫，但此刻神情温柔下来，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以前你偷偷去学堂听课，学堂规定只收男孩儿，娘又没钱打点，你被人揭发，赶了出来……但其实，那个学堂的夫子，偷偷找过我。”

萤怔了怔，抽噎着开口：“是，那个很凶的孙夫子？他，他老骂我，还打我手心。”

贺九娘抚摸着年幼女儿的脸：“是啊。他跟我说：你要想尽一切办法，供你女儿去读书。天下之大，总有能让她上学的地方——一定一定，不要让她埋没。她这样的孩子，千万人中，也不会有一个。”

“……”萤睁大了眼睛，眼泪愣愣地从脸颊旁滚落。

贺九娘替萤细细擦干眼泪，但自己眼中，反而漫出泪来。

她虽然在流泪，却也在笑。

“那几句话，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不知道，娘听到那些话，有多得意，娘这辈子从没这么快活过……所以我拼了命地做工攒钱，想给你找个能读书的地方，以至于这些年忽略了你……只是……” 她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或许也用不上了。”

萤怔怔望着她，仿佛彻底呆住了。

女人从衣服的内衬中，小心掏出了一把沾着体温的碎银，将之全部递到了萤的手中，让她小小的手握紧。

“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我去不得，也不想去。但是你去，或许是好事，你就去吧。”

萤瞪大眼睛，终于反应过来。她难以置信，刚刚被擦去的泪水再度盈满了眼眶：“娘不要我了吗？！”

贺九娘也哭了。

“不是不要你，只是不想耽搁你。到了那边，你早晚会明白的。”

“那个畸形人虽然说话尖酸刻薄，没一句中听的，”她眼眶通红，横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复杂的沈宁，“但是我知道他有一句是实话。”

她转回视线，深深凝视着萤稚嫩的脸庞。

“我相信你不是池中之物，不该困在小池塘里。当时你爹嫌你是个女儿家，不肯承认咱们娘俩，非要我把你扔了，再生个儿子才肯给我名分。可是我不，我偏不！你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你明明比谁家的儿子都要懂事，都要聪明！”

贺九娘声音嘶哑了起来，来回抚摸着萤的脸颊，仿佛要将她的脸刻在心里。

“我舍不得你，但更舍不得埋没你，我的女儿。”

萤的眼泪糊了一脸。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在金峰山脚的城镇，这场漫长旅途的终点，长青发现，面前一路上都表现得格外坚强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又满脸泪水。

他犹豫了会，慢慢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你娘相信你。”

他沉默了一会，又道。

“等你厉害了，回去找她。”

长青并不擅长安慰开导人，这几句话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憋出的极限。

萤擦去眼泪，闷闷应声，长青似乎完成一件大任务，转身离开，临走前僵硬地揉了揉她的头。

萤顶着一头乱毛呆呆站着。

沈宁走过她身边，蹙眉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圆的、散发着清香的东西。

是一个橘子。

萤被塞了一个橘子，茫然看着沈宁。畸人却只留下一个背影，和一句淡淡的话：

“还有很多事，过来帮忙。”

“哦，哦……”小女孩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医女菖蒲或许是这支流民队伍里最忙碌的人。这段日子的风餐露宿，将她原本圆圆的脸蛋折腾得消瘦了不少，下巴已经有了尖尖的弧度。终于到了金峰山脚，她还是没有时间休息片刻。

除了要像其他人一样收拾整理空屋，她还要忙着将路上采集到的各种药草烘干晾晒，分类储存。

菖蒲正蹲在院子里分拣草药，一株草药却被另一只大手捡起，在她眼边晃来晃去，甚至在她脸上戳来戳去。

医女忍了又忍，最终实在忍不住，愤然起身。

“张小五！”

身形剽悍矫健，却没个正形的青年蹲在地上，手里把玩着一棵草，仰头笑眯眯应道：“哎——！什么事？”

菖蒲哽住：“你，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青年瞪大了眼睛，故作震惊地指着自己鼻子：“我，添乱？我这么努力地在给医女大人帮忙！救命之恩，我可是在努力喷出泉水相报——”

菖蒲闭了闭眼，一脸生不如死的神色，又蹲了下去，加快了手上的进度，只想快点把手上的草药收拾完。

青年嘻嘻一笑。

菖蒲咬着牙，忍不住怀念起这人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样子。

此人一开始血糊糊地躺在青州的森林里，被路过的流民发现，菖蒲不抱希望地给他治了治，没想到对方生命力过于顽强——与他剽悍的体格倒是十分相称，以将死的重伤勉强跟在流民队伍里跋涉，走着走着竟然全好了。

但那正是菖蒲噩梦的开始。

这人自称叫张小五，是活不下去来青州试试运气的北方苍州人士，结果遭遇野兽，与之相搏，好不容易杀了野兽，自己也差点死掉。

这都没什么，但问题在于，这人的性格，无比招猫逗狗。